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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连续大型征发,拔出毛发带出毛囊里的血肉,天下黔首唉声载道。

——因是延续先帝之政,电闪雷鸣一通下来,丞相李斯贸然不敢公然忤逆,持观望态度。

蒙毅府中。

亭中秋风瑟瑟寥落,风中从亭柱过,吹起薄纱,百转千回。

这里偶有稀疏几声鸟叫,该是偏僻的缘故,那鸟叫都连带着有几分空悠深意。

照老样子。

兰陵美酒一坛,小碟三两。

李斯和蒙毅举杯碰饮,烧喉的酒放入肉肚,刺耳的言吞人入心。

李斯似乎老到寸杯难行,摆手叹息道:“老咯老咯,不行了,喝不动了,天天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落下一身毛病。不似你武将后生,现在还天天早起打拳吧?”

蒙毅精气神的确很好。

他闭目喝完一整斛,声腔浑如松明火炬:“丞相如今身负监国重任,位极人臣权重望崇莫过如此,每日书文不断的从你府邸上进出,就连陛下也敬让三分,怎么可以言老?”

“说吧,你我同为稷下同窗,却少有如此碰饮闲坐日。”

李斯喟然感叹,“再如何权高位重,老夫的长女,可是嫁于了你,李家和蒙府,可谓是一荣俱荣啊。”

蒙毅又倒了半杯给自己:“蒙家忠于陛下,忠于大秦,荣与辱,显赫或无名,一切都是陛下给的。”

李斯望着自己这个昔日的同窗:“果真是高门武将,一生的赤胆忠心。怪不得先帝愈发敬重你,后面的巡狩,几乎都是你在伴驾,就连老夫这个丞相也不能插足一二。”

“先帝临终弥留之际,可是任命丞相辅佐定国,从前的吕不韦只是秦国的国相,丞相就不同了,掌管的是万民的命脉,是天下的丞相。”

“斯不敢当。”

“天下万民啊,你何来的敢当!”

蒙毅厉色道,“如今长城的黔首方才竣工,天下万民皆殷殷期盼,盼望着亲人回乡团聚,安定妻儿,操持生计,这都是黔首的民生大计,是定国的根本,为何派发完七十万的黔首去修陵,又还要继续征发驰道直道,甚至还要继续扩张阿旁宫!田无丁壮,妇孺饿死,田薄饥荒,掘断了民生根基,举国惶惶然啊!李斯!”

“失天下者,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你是要失去天下民心,让那六国复辟者卷土重来吗?!”

面对质问。

李斯吞了口酒,咳嗽了几下,复又拿着帕子擦嘴。

蒙毅豁然站起,右拳砸在柱子上:“先帝的遗诏可是....安抚四海,休养八方!”

“那小皇帝只想秉承着先帝遗志,压根不看谏书,不错,你朝堂上的对抗被小皇帝驳斥,你的谏书是被老夫扣押,如今的小皇帝猜忌多疑,老夫是在帮你。”

李斯转了转斛,“先帝的遗诏?是说先帝交给斯的遗诏不对,还是先帝交过你的是什么东西。”

“你所有的才具都用来做一个缩头老龟,李斯,你可真是权欲熏心!就算入了地下,你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先帝!”

“老夫为大秦的江山殚精竭虑半生....”

却不料,被蒙毅打断,冷道,“陛下曾说,你的忠心抵不过私心,果真如此。”

李斯面目冷冷:“老夫一生光明磊落。”

“篡改遗诏,足以让你诛九族。”

“..................”

隐隐有金戈之声冲杀至李斯这张面皮,李斯将手中的斛轰然敲击长案,酒水泼洒了满袖,“污蔑大秦官员,罪该拔舌油泼!”

蒙毅一字一句的架在他脖颈之上,锋锐的能切割皮肉:“那日陛下病重,虚则是老臣去祈福山川,实是命老臣驻守咸阳,陛下早知自己行将就木,特将遗诏让老臣带回,暗中不发。你那日却宣读伪诏,哭着撞墙,被大臣们拦住,你泣血喊道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荒唐啊!”

好似全身的血都往上冲。

蒙毅悔恨不跌:“老臣以为,你还是那个月下立誓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的李斯!”

“老臣以为,你的才具远比老夫和冯右相,该比任何人都高谋远瞻,能带领大秦走向进一步的昌盛,少皇子年少无知,你该能再度爆发一次那震古烁今的谏逐客书,扶大厦于倾危,挽狂澜于既倒!”

“老臣以为....你不过就是贪恋权势了一些....何以贪图至此啊!”

“陛下!你若是在地下有灵,也该是死不瞑目啊!”

李斯那瘦弱头颅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凹了进去,是骨碌碌的天崩,沙哑道:“老夫...没有做错。”

“事到如今,二世新政,天塌地崩,黔首劳役在身苦不重负,你还在做你的缩头乌龟!”

蒙毅骤然从袖子里展开遗诏,“这才是始皇帝遗诏!”

他骤然展开遗诏,李斯忙不迭的跪下。

却不料,蒙毅持而不宣读,只是用一种悲痛猩红的双眼硬生生的看着他。

李斯没有抬头,跪下来的这一瞬间,脑海中闪烁了很多片段。

他实早已经与先帝产生了冰冻三尺的裂痕。

先帝最后一次同他说话,不是在托付遗诏,而是说他已经看到了大秦国政暗藏的弊端,问他秦政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李斯那日说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却不料嬴政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要他先破后立,写一则论秦政书,再呈给他。

沙丘宫暴雨前天象有变,如一把利剑对悬着先帝的书房方位。

李斯带着上奏皇帝的书简,揣着忐忑进去拜会。

陛下不在书房。

灯烛噼啪燃烧,旁边的药触手是三分温度,显然离开不久。

李斯的目光又落回了陛下书案摆着的匣子,特殊的符文象征着这是国家一级机密,这摆在其中的东西,大抵是什么含义已经昭然若揭。

陛下旧疾复发不止,骤然在沙丘病倒,要说他们这群做臣子的,不感觉到其中隐隐的新雨欲来是不可能的。

胡亥是陛下心爱的子嗣,那要派何人去辅佐?

李斯视线黏在了黑匣子上。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常人只看到了他叱咤风云的光鲜,可怎么也看不到他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胡亥是陛下心爱的子嗣,除了皇帝,最高权力就是丞相。

这里是书房重地,没有别人。

那群换岗侍卫也不知道陛下不在里面。

李斯头皮和脚掌发麻,感到了莫可名状的眩晕和恐惧。

连手怎么伸出来,他都不知晓。

外面响起了一阵阵陛下陛下呼喊的骚动,紧接着就是赵高那尖尖细细的嗓子划破夜空,急召太医的撕扯声,李斯觉得灵魂已经出窍。

手抖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常言道,试探臣子的意图,再剥夺臣子的权势,主人握着臣子的生杀大权,就像是电闪雷鸣般的猛烈。

恰在这时。

外头的雷电已经透过窗户的缝隙闪了进来,照得李斯半张脸僵硬如肉质的皮革。

“李斯,你书法名列大家,又常在陛下左侧,临摹陛下字迹对你不过小事一桩,何况那是陛下书房,密制羊皮纸,以及玉玺都应有尽有。至于少了的密纸,只当暴雨冲走了事。假如看到陛下没薨,你那匣子拿出的是你自己的东西,假如陛下薨了,那就是伪造的遗诏。”

李斯跪地嘶哑道:“老夫哪敢啊,若是陛下拟诏时,有人在侧,这谎言岂不是穿帮?”

“遗诏是国头等大事,陛下既拟招为何藏而不宣读,你早已经想通了这一层。”

蒙毅指着他怒斥道,“没想到你李斯为了权利如此不择手段,小皇帝年幼,屡屡祸国之举,你不加规劝,为了你的权利地位,眼睁睁无视,趁现在没有祸及子孙,还不脱下官帽辞官离去,回你的鸟上蔡!”

“斯有罪,天下如今民不聊生,乱象横出,斯辗转反侧,寤寐难眠,实在有罪啊,李斯愧对先帝啊。”

李斯闭上眼睛,摘下官帽,轻轻放着地上,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

蒙毅见到他降服,握着遗诏迅速迈步出了亭子,就要召集藏匿在蒙府的护卫们将其缉拿。

却没想到。

两声被惊绕掠过的鸟叫啼过,嗖嗖嗖地从四处放出冷箭,蒙毅前胸被射成刺猬。

光是脑袋就中了两箭。

哪怕是仅剩一点活路也被射穿了。

这位兴许能够力挽狂澜的上卿,在大秦新政的雾霾下,口角溢出鲜血轰然砸地。

他怒睁着眸子,想看看大秦最终的归宿,却再也爬不起来。

官帽不可挽回的砸在地上,压垮了地板缝隙里新抽的嫩芽。

李斯在后面捡回自己的官帽,吹了吹,又擦了擦,套在自己头上,“你我同为荀子门下,你却有了恻隐之心,斯贪恋权势,你有了恻隐之心。”

他嗓音嘎嘎如同老鸭,“哈哈哈哈,老夫就算是贪恋权势,所贪,也不过就是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不过人之情性,何罪之有?”

迈过死不瞑目的蒙毅尸身,抽出蒙毅手中死死拽的所谓真正的“遗诏”

其中一片空白。

“可老夫没有篡改遗诏,你不敢相信英明神武的先帝所托的是一个沐猴而冠的小人,你更不敢相信先帝所立的是一个残忍任性的暴君,你不肯相信,你宁肯相信老夫是一介邪奸。”

“你想诈一诈老夫,然也?”

“你们蒙家位高权重,蒙恬又手握大军戍守边疆,你们蒙家忠勇刚毅,犯颜直谏,早就是当革者的眼中刺,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还敢如此忤逆少皇帝,以少皇帝睚眦残暴的秉性,他不会轻易饶恕你们蒙家,念在同窗多年,老夫送你个体面。”

“下一个,兴许该轮到老夫了。”

李斯眼里两行清泪落下。

如麻杆的身躯在官袍下晃晃荡荡,抱着拳对着秦始皇陵的方向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陛下,斯岂可负哉!岂可负哉——”

*

那是祖龙盘栖的地方,骊山皇陵。

几个月前。

七十万黔首日夜赶工的秦始皇陵竣工完成,黔首们百里空巷为其送行,秉承着对祖龙雄杰的崇拜和对骊山皇陵竣工后家中精壮能回来操持农耕的欢悦。

这场哀悼是盛大的,也是他们对二世新政即将开始的美好幻想。

可恐怖绝望的就在。

胡亥痛苦流涕完后,下令将最后一道门封死。

那里面的工匠和千名正值青春年华的宫女们,活生生的被困死在里面给秦始皇陵做了陪葬。

虽说秦法早已经严厉废除了这种对生命的模式和残酷得令人发指的人殉制度。

可当权者依旧冰冷道:“那些陶俑不过都是冰冷死物,我父皇该有多寂寞,留些宫女陪父皇说说话,那些工匠留着给我父皇修修陵寝。”

他似乎觉得不妥,还欲再开启皇陵,往里填充排忧和乐技者。

被一群子老臣们死死拦住。

说那些不能回家魂魄漂流在外面的秦军,会回到陶俑里,继续守卫着先帝。

可算是阻拦了这二世祖残忍暴行。

郑国早就已经被一些官员支开。

等他回到这里时,肩膀扛着两大袋子金子,这些都是胡亥赏赐给他的,他回来就是想给那些工匠,那些工匠暗无天日的劳作,有死在积劳中,有死在塌方中,更多的都是死在水银的发散里,特别是运灌水银时候。

说了再说。

那群子连饭都吃不饱的凡人,实际哪有机会在乎有毒没毒呢。

他就多讲一点。

反正不废嘴皮子的,兴许能听进去呢。

每死一个人,他就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一点钱。

一点,一点,后来变成很多钱。

后来的工匠,活下来的已经不多了。他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哪些有孩子,哪些没孩子,孩子多大了,孩子去哪里服徭役,喜欢的是村口的哪个姑娘,谁的婆娘跑了,谁的婆娘还在家里照顾瘫痪的老母。

有的还很年轻,还有的识字,想去上万象阁,有些想去做游侠。

这些都是凡人活下去的方式。

他们就想活下去,以不同的篇章。

为什么连活下去都不能。

郑国挖了个坑,将那些金子都埋在泥土里,硕大的泪珠滴入黄土层瞬间被没入,显得是那么的轻浮,轻得跟那条条人命一样。

“昨天走的时候,你们问我郑大人,你要去哪,我说,修好了,小皇帝会给我们大赏赐,你们看,好多好多金子。”

五内俱焚,席卷天地。

面对着早已经封土的陵墓口,郑国疯了一般的拿着手朝着下面挖去,“嘤嘤嘤。”

他在痛哭,心中似乎有万蜂相针蛰。

越往下挖,冰冷入骨。

模糊中还能听到里面埋藏的恐惧和尖叫,绝望的呼救,他好似挖到了,挖到了那些鲜血淋漓,露出白骨的手指。

继续往下挖去,摸到的却是一具具冰冷的骸骨。

郑大人,为什么啊?

心中痛楚频频加鞭,郑国却似个泥雕坯子,僵固在原地。

他愣愣瞧着自己双手蔓延的黑线。

骤然一阵黄沙漫卷的狂风吹过,原本那风骨俊秀的郑大人不见了,只瞧见一只覆盖着绒绒而水滑黄棕毛的河狸从黑洞里面爬出来。

那河狸双爪曲折起来,仰着脑袋看着天空。

“嘤嘤嘤。”

它的眼睛里全然是兽态的本能,在埋藏着黄金的地方上左嗅嗅,右嗅嗅,瞬间流入了一片黄色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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