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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卒月支饷银四两,马兵月支八两,车兵月支三两。”

一个孙传庭的幕僚,挥舞着手中的文案,接着道:“单只这借兵的饷银,每月便要一万五千多两,一年下来,可就是差不多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他随手将文案递给了陈继泰,又愤愤说道:“这还不算每月供养他们的粮草,且还要每旬都有一顿肉食……肉食啊,咱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又何来供养他们呢?”

陈继泰仔细翻看着那份文案,他并不接言,而是一页一页地仔细阅看,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看在孙传庭眼中,对他极是满意。

这时,另一个幕僚开口说道:“文昌兄,稍安勿躁嘛。咱们既是来求人的,本就该有个求人的态度,又何必如此愤愤呢!”

那位表现十分愤懑的幕僚正是康文昌,他虽然才四十一岁,但因为长得又黑又瘦,就连下颌上稀疏的胡须都显得很苍白,所以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

只见他回瞪了那位幕僚一眼,道:“我可没有慕之兄的好脾气。也亏得他张诚还是朝廷伯爵,这斤斤计较的样子,都不如那些义商!”

“义商?”

那位叫做秦慕之的幕僚笑着道:“文昌兄,你不会不知,这茫茫世界何来义商,他们不是为各官家勋戚站脚助威,便是被那些兵头架刀威逼,否则怎会心甘情愿捐出钱粮?”

康文昌似乎并不服气,他正待说话,却听陈继泰开了口:“照我看,永宁伯送来这份文案,还算颇合情理。”

“继泰兄莫非是糊涂啦?”

康文昌继续说道:“他这是拿着官家的东西,赚自己的银子,怎会有合理这一说?”

陈继泰先是笑了笑,他将文案送回到孙传庭身前的案几上,才道:“按理来讲这宣镇的兵马,军械、粮草,确确实实都是朝廷的,非是他永宁伯的私财。

可若是换个角度来讲,永宁伯以援剿河南之事为托词,既无兵可借,亦无军械钱粮可以出卖与我,你以为朝廷能如何?”

康文昌一时间目瞪口呆,但旋即便找到了一处破绽,道:“别的还好说,可永宁伯除了要在这份文案盖上总督大印,还要陕西抚台、藩台也在上面用印,更以陕西全省钱粮税收,再加花马盐池作抵,这如何使得?”

听他此言,陈继泰也泛起愁来,他看了一眼秦慕之,最后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孙传庭的身上,等待着他表示态度。

孙传庭默然起身,他轻抬脚步来到军帐外,陈继泰等三人不敢打扰,只能紧紧跟在孙传庭的身后,一同出了军帐。

此刻,蒙蒙细雨也更为稀疏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停歇的样子,天空中也开始透露出一丝丝光芒,看样子无须多时,太阳也会从云层里钻出来。

孙传庭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蒙蒙细雨中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老家仆孙成,正好在此时走上前来将一件披风披在他的肩上。

孙传庭似乎并未有所感觉,他茫然地往前又走了十来步,遥望着不远处的中军大帅旗,眼中充满了不甘的神情,牙齿也是被他咬得“咯噔咯噔”直响。

陈继泰等三人知道他正在天人交战,谁也不敢上前打扰,而家丁护卫马维忠则是站在孙传庭身后十步远处,手按腰间刀柄,面色凝重地不断扫视周围的一切。

即使是在永宁伯的中军大营内,马维忠也是寸步不离孙传庭,时刻守护着他的安全,看马维忠那副架势,似乎随时都可以替孙传庭去死一般。

…………

永宁伯通过宣府商社可借贷给三边总督府白银二百万两,需以陕西全省三年赋税和花马盐池三年产出作抵。

而且,这二百万两还并不全是真金白银,其中包括了孙传庭购买五千杆云州快铳、五千副盔甲、六百门中型火炮、三百辆战车,以及装备一万人武器的费用,这就差不多需银近二十万两。

再加上购买粮草、火药、炮子等杂七杂八的许多东西都要从宣大购买,只这些花销就又用去近十万两的银子。

可即使如此,永宁伯借给孙传庭的二百五两银子里,还有一百万两是宣镇军票,五十万两是宣镇银元,这些军票和银元虽然还没有在陕西全省通行开来,但可以拿来给他借到的勇毅军战士开军饷,还可以用来购买宣府的军械粮草等物质。

其实,孙传庭不知道的是,永宁伯张诚手里并不缺真金白银,他之所以在这二百万两借款里,搭车掺入军票和银元,只是想借机扩大军票和银元的使用范围。

除了以上这些内容之外,还有很多的条条款款在孙传庭看来触目惊心,有些内容甚至让他觉不可理喻。

就如允许勇毅军向陕西派驻吏员,以监督陕西各地的税收,就使得孙传庭非常不满,甚至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这一条款莫说他孙传庭接受不了,他更相信整个陕西官场也同样不会接受这一安排!

原本孙传庭是带着一腔热忱前来向永宁伯求援,在他的想法里如果同意援助,那必然是无偿的援助,怎曾想却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

这还叫援助吗?

这简直就是敲诈呀!

可形势比人强,孙传庭即使心中不甘,甚至有些愤怒,那又如何呢?

难道就此离去,那样的话到了西安之后,又该如何经略陕西,又拿什么再练出一支精锐的两万陕兵?

拿忠孝仁义吗?

此刻的孙传庭比谁都清楚,在现如今这样的乱世里,忠孝仁义就是个屁,你不能不放这个屁,却又不能太拿这个屁当回事!

要想再练出一支两万人的陕兵,没钱不行,没粮不行,没铳炮战车不行,没盔甲武器更不行,而这些东西他永宁伯统统都有。

孙传庭真想痛骂老天爷一顿,怎么自己蹲了三年的天牢出来,这个世道就已经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呢?

遥想当年,自己以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接替卢象升,总督各镇勤王援兵,并赐以尚方宝剑之时,他永宁伯还只是一个小小游击,手下兵丁才刚过千人而已。

可如今时移世易,他张诚竟然成为了那个用兵数万的一方统帅,而自己反倒是成为了那个兵丁不过千的小小陕督。

孙传庭虽然一身的傲骨,可他毕竟不是未经世事的愤青,何况在经历了三年天牢之后,他也更加沉稳了起来。

再者,前次晚宴上永宁伯对他说的那几番话语,也在此时起了作用,做出决断的孙传庭嘴角上扬,一丝笑意瞬间就爬上了他的脸庞。

目下,第一要务就是经略陕西,练出一支精锐的陕兵来,唯有如此才能有力量为朝廷剿除流贼,完成皇上赋予自己的崇高使命。

现在同永宁伯签订的这份文案,则是自己经略陕西的第一步,至于将来如何,就全交给将来去解决吧!

…………

良久后,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才转过身来,负手走回了自己的军帐,陈继泰等人也跟着回来,而马维忠却站在帐门外,继续坚守着自己的使命。

孙传庭指着案几上的那份文案,语气十分平静地说道:“用印吧。永宁伯所提条件,全部答应下来,无须再与之磋商。用印后,即刻给永宁伯送过去,至于抚台、藩台官印,待我入陕后,再请他们用印。”

康文昌似乎还有些气愤不过,道:“督臣,万万不可就这般答应啊!此等款项,几乎已完全束缚吾之内政,若是全部应之,陕西一地,便尽操于宣镇之手,我等又该如何经营啊?”

他更是愤愤说道:“秦地虽弱,却也不是外人可以轻辱,我等既有一息尚存,便决不能对他永宁伯做出如此承诺,必要誓死力抗,以使其幡然悔悟,慷慨援助于我才是啊!”

在康文昌的心中看来,他们此番一腔热血前来,张诚但凡还有一点忠义之心,就当慷慨解囊,又岂能行这般敲诈要挟之能事。

秦慕之却是十分清醒,他接言说道:“督臣入陕,必要有自己的兵马,如此方能一展胸中抱负,否则必为陕地官绅豪族所掣肘,终会一事无成。

而今天下强军,非‘勇毅’莫属,如能借得一二千精锐,随同入陕,可不止震慑宵小那般简单,督臣欲清查田亩,整肃屯政诸事,便都有所依靠。

而且募勇练兵,更需大笔钱粮,就算督臣入陕一切顺利,然屯田征粮,仍需时日,可如能借得现成的钱粮,当年即可成军,无须旷日持久。

更何况,永宁伯虽言明借贷一事,却并未收取我等利息,其所列诸事,也无非是为了保证将来能够收回本金,此于我已是最大得利了啊!”

确实,正如秦慕之所言,永宁伯虽然列出诸多条条框框,但实际上仍旧是无息借贷,这一点可是让孙传庭得到了大实惠。

而孙传庭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最终决定全盘接受永宁伯的所有条款,不再作任何的抗争。

其一自然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在这边扯皮;其二则是他也怕再扯皮下去,永宁伯一旦发现没有约定利息之事,又当如何啊?

可孙传庭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无息贷款,正是永宁伯给他挖下的一个超级大坑,张诚所在乎的并不是利息——他所图甚巨!

康文昌虽然在听了秦慕之的话后,也十分认同,但却又提出另一个问题:“还有一点,我们给借来的勇毅军如此饷银,那新募之勇,又该如何待之?”

他此言一出,陈继泰和秦慕之皆为之一愣,他们互相对了对眼神,又暗地里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勇毅军入陕即为客兵,其待遇自然略高于本地官兵。”

孙传庭终于发话了,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等入陕后,新募之勇,皆照此减半即可!”

康文昌接着又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督臣,那陕地原有各营,如左良玉、郑嘉栋、牛成虎等各部兵马,又该如何?”

“考察核定前,仍按原额给饷。”

孙传庭毫不思索地接着道:“凡通过本督考核各营,步卒月饷折银二两两,马兵折银四两,按月关饷,绝无拖欠!”

他算是抓住了大明末年军队战力不济的根源所在,同时也是因为决定从永宁伯处借款两百万两,所以才会如此豪气。

康文昌至此也无话可说,但他仍旧提醒道:“督臣,以陕地全省赋税作抵之事,一旦泄露出去,恐会引发朝臣攻讦,届时百官群起而攻之,公亦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孙传庭猛地从大椅上站起,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一张冷峻的脸上更是毫无表情,目光森严锐利地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时不我待,我们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在这里与永宁伯反复磋商,每在此地拖延一日,与我等未来之事便多一分艰难!

更何况,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吾等乃做大事之人,又岂可婆婆妈妈,作那妇孺小人的犹豫之态?”

康文昌仍是忍不住说道:“还望督臣三思,这文案中的一些事,若是泄露……特别以赋税抵押、吏员监督……”

孙传庭先挥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冷哼了一声,才说道:“不以之相抵,永宁伯又岂会借钱给我,难道只靠我的这张嘴吗?”

他拾起文案在手中,晃动着说道:“此案中许多款项,但有一条拿出来,百官弹劾的奏章都能将吾之身躯淹没。

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既然一条可以受了,十条百条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

孙传庭的脸上显出十分坚定的神情,道:“百官弹劾又如何。早在出京之时,吾便存了舍弃此身安危的念头,只要是能上报君恩,就算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他环视军帐内三位亲信幕僚,眼中满是热切之情,高声说道:“诸公,吾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公等可愿追随于我,同心效力,干一番大事业?”

“公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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