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米了。
虽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但却有话不尽的无奈心酸,道不尽的窘迫狼狈。
姜晓怔在当场,久久无言,是着实没想到,得到的是此种回复。
不多时,那婴儿吃完奶睡了过去,女人急忙忙整理衣服。
姜晓收起油纸伞,这才开口,“你们是今天才知道家里没米吗?为何不早做打算?”
女人低着头沉默不言,只默默给怀中婴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一旁,男人一声长叹,“实在是事出有因,被逼无奈啊。”
姜晓不禁蹙眉,“怎么回事?”
“昨日官府派人来征税,除了必要的田税、人丁税之类的正税之外,还额外增加了牛马税、屠宰税、卫生税、水利税……”
“停停停!”
姜晓见对方掰着手指头说个不停,立时打断道:“你就直接说结果,官府到底要收多少税?”
“折算成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我们这一家三口,要交八十六两七钱。”
男子继续说道:“再加上去年欠的,总共要给官府四百二十多两。”
姜晓立时反问,“光去年就收了三百多两的税?”
“那倒没有。”
男子摇头,如实道:“去年的税比今年还少点,只有五十两出头,多出来的都是利息。”
“……”
姜晓问了一声,“如此重的赋税,老百姓负担得起吗?”
“自然负担不起。”
“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算是一个铜钱掰成了两半花,一年也存不下五两银子。”
“官府也知道我们不会乖乖的把钱交出来,所以来征税的时候,都是直接进屋里搜,见到值钱的就拿。”
“实在是没什么拿的,倒也不必太担心,官差并不会为难你,就是来年赋税的利息会更高一点点。”
男子唉声叹气,“今年已经欠了官府四百多两,明年估计少说也得一千两了。”
“三口之家的赋税就高达八十多两,寻常人家,有几个负担得起?”
“利滚利之下,就是王侯将相也要头大,世上哪有这样收税的道理?”
姜晓眉头紧蹙,最后冷冷道了一声,“古往今来,天下的百姓从未亏欠过官府。”
男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中并不见认同,甚至就连些许热血都没有,相反,他还觉得有些可笑。
在他看来,牢骚话谁都会说,但是没什么用,该你交的你一分一厘也少不了。
姜晓心中好一番五味杂陈,再度问道:“你们是家里的米都被官差拿走了,所以要将县里谋生?”
“倒也没说错,确实是谋生,不过与你预想中的谋生,应该有些出入。”
“怎么说?”
“事情是这样的,以往官差收税是只图财的,但是昨日官差不仅仅是来收税的,也是来征兵的。”
男子无奈道:“我们村必须交出去三十二个青壮。”
姜晓接过话茬,“所以,你被征兵入伍了?”
男子颔首,“嗯。”
“按大虞征兵法令,该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不征。”
姜晓问道:“你家中几口人?”
“还哪来的几口人,就我们一家三口。”
“我也知道征兵法令写的明明白白,但法令是法令,上面要求的征兵人数难道就是跟你闹着玩的不成?”
“我们村连老带少五十个男丁都凑不出来,就更别提三十多个青壮了。”
男子苦笑一声,“就连里正的儿子,都得充人头数,我哪里是能幸免的?”
闻言,姜晓不由得打量起这男子,不仅拖家带口,而且地上还放着大大小小不少的行李。
“可别这么看我,我这可不是要拖家带口去当逃兵。”
男子看出了姜晓眼神的不对劲,急忙解释,“家里的米面本就都被官差拿走了,我又被限期三日必须到新兵营点卯,他们母子待在家里实在是没了活路。”
“那你们这是?”
“送他们母子去我老丈人家,就在这安福县城。”
“原来如此。”
姜晓微微颔首,总算是清楚了整件事来龙去脉,尽管世道艰难,但这对夫妻总算是还有条后路。
可那怀抱婴儿的女子一句不经意间的念叨,又让姜晓心情沉重起来。
“也不知我爹和我兄弟有没有被抓充军……”
现场气氛好一阵压抑沉默。
男子倏地一笑,半跪在了女子面前,“昨日官差不是已经说了,我就是去凑个数。”
“而且眼下太平无事,压根也没有战事,兴许过几天新兵营就直接解散,充军的人也各回各家了。”
男子这显然就是安慰自家媳妇的话,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想,状态压根就不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能左右的。
是自我安慰,也可能是自欺欺人。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引起了众人注意。
转头看去,果真看到城门从里面徐徐打开,所有人提上行囊,不约而同的往城门靠拢。
简单的话别后,姜晓望着那行色匆匆的一家三口,眉头紧蹙到久久无言。
“入城吧。”
一道古井不波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姜晓并未转头,问了一声,“你都听到了?”
“嗯。”
裴礼颔首,面色如常,始终古井不波。
倒不是他铁石心肠,实在是这一趟江湖走下来,诸如此类无奈的事见得太多了。
他突然就有些明白,为何有的佛,会是一副慈悲相,而有的佛,却是一副冷漠薄凉模样,那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姜晓看了过来,“此次征兵,会不会与明州战事有关?”
“应该说,有不小的牵扯。”
“陆南浔必定要派兵南下,以延缓燕军吞并明州的趋势,但他应当不会从忠于登州王府的大军调兵。”
裴礼猜测道:“陆南浔多半是让各大世家调兵南下,既能削弱世家的实力,又能搅乱明州局势。”
“那老家伙算盘打得不错,但是登州这些世家没哪个是省油的灯,哪有心思单纯的傻子?”
姜晓接过话茬,“世家不会公然违抗王命,但也不会让自己的兵马去明州白白做了炮灰,所以有了此次征兵。”
“那些被抓了壮丁的百姓,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将是何种九死一生的局面。”
尽管知晓事情的本质,但是他们既不能阻止征兵,又不能劝阻陆南浔派兵南下,更不能凭口舌之力,就让这天下太平无事。
常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只是,鲜有人会在意的是,无论天下是兴是亡,百姓的日子,都是苦的。
九州割据,王霸各方,群雄并起,人心不古。
乱世的到来无法阻止,置身这乱世洪流,也没有人可以置身之外。
历史的滚滚车轮,会自每一个人身上无情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