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啊。”
“是啊,可能会下雨呢。”
“这样啊。”
就在里希特霍芬与冯克决斗的第二天。
乔治·克列孟梭用复杂的语气回应着,然后移开望向灰色天空的视线,迈步朝议会走去。
冯克之死使得前线士气大受打击,这无疑是个沉重的事实,但他没有时间沉湎于悲伤之中。
为了那些舍生忘死、为法兰西而战的士兵们,他必须不断前行。
“克列孟梭总理。”
“总理,您来了。”
抵达议会,准确来说,是设有下议院的布尔本宫后,一些议员认出了克列孟梭,向他打招呼。
但克列孟梭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入宫内,未作停留。
他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根本无暇在这些琐事上浪费时间。
“......啧。”
被他冷淡无视的议员们脸色自然不太好看。
但他们并未发火,只是轻轻咂舌。
因为克列孟梭在总理的位置上,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伟大的法兰西飞行员勒内·冯克,在与敌人的英勇作战中不幸阵亡。”
议会的例行会议,照常以克列孟梭那冗长而空洞的战时宣传演说拉开序幕。
他高声呼吁要继续战斗、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之类的话语,但除了他的亲信外,没有任何议员对他的演讲做出响应。
“我们不能忘记他的牺牲!即使痛苦万分,也要在‘奋勇冲锋’的精神下,不屈不挠,继续战斗!”
“哪怕法兰西已经被摧毁得面目全非吗?”
就在克列孟梭无视议会的沉默,继续高谈阔论时,一名议员举起手,打断了他的发言。
是杜梅格。
“......杜梅格议员,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总理大人,别再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了。法兰西正在死去。在您专横、暴力的统治下,正在一点点干涸而死。”
议会哗然。
克列孟梭的亲信们面露惊愕,面面相觑。
杜梅格可是执政党激进党的核心人物。
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突然对克列孟梭发难。
“您践踏了民主的旗帜,亵渎了共和国的信念。这不是德国人、不是英国人,甚至不是美国人干的!这是我们法国人,法兰西的总理亲手造成的!”
“杜梅格议员,如果你再继续发表这种言论,恐怕要被以叛国罪论处!”
“该闭嘴的是你,克列孟梭!你和你的内阁,早已没有资格继续领导这个国家!因此,我,加斯东·杜梅格,作为法兰西国民议会议员,作为一个法兰西的公民,正式提出对现内阁的不信任提案!”
“加斯东!”
“把这家伙赶出去!立刻赶出去!”
听到“内阁不信任”这几个字,克列孟梭终于爆发了。
他的亲信们也迅速反应,站起身来,朝杜梅格怒骂不断。
“你们根本没有资格责备杜梅格议员!”
“我们法兰西社会党也赞同内阁不信任案!”
“让巴黎化为灰烬,让法兰西随之覆灭的克列孟梭,滚下台去!”
但除去克列孟梭一派,议会其余议员都已站在杜梅格一边。
甚至连激进党内部,也有过半议员支持不信任案。
“他们真的动手了,真的干了啊!”
“我、我们该怎么办?”
克列孟梭派的议员们脸色惨白。
而克列孟梭的脸,却因愤怒而越发涨红。
“不信任案?你们这是要把我赶下台然后向敌人投降吗?这就是对祖国的背叛,是赤裸裸的叛国!你们以为总统阁下会容忍吗?!”
“总统阁下已明确表示赞同内阁不信任案,克列孟梭总理。”
“!!!”
连总统,连普恩加莱也放弃了祖国法兰西?
听到杜梅格这句出乎意料的话,克列孟梭仿佛如遭雷击,身形踉跄。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必须立刻联络前线的贝当!”
绝不能就这样退下!
绝不能把法兰西交给这些叛徒!
他朝坐在议会角落的秘书递去眼色。
机敏的秘书立即会意,点了点头,悄然转身朝议会外走去。
——轰!
但还没等秘书打开门,议会的大门先一步被人猛然撞开。
“奉总统阁下之命,将克列孟梭总理及其同党全数拘押!”
“国、国家宪兵队?!”
“放开我!放开!”
正是国家宪兵队。
普恩加莱和杜梅格早就预料到克列孟梭会试图联络贝当,为了防止这一点,提前争取了宪兵队的支持。
而这个过程,异常轻松。
因为法国国家宪兵早已对奉克列孟梭命令,残暴镇压呼唤和平的巴黎市民一事感到厌倦,最终也选择了背弃他。
“放开我,放开!加斯东,绝不能投降!绝不能!法兰西还可以战斗,还能战斗!”
“......带走。”
眼见秘书与亲信都被宪兵制服,无法逃离,克列孟梭被强行拖走,仍在声嘶力竭地挣扎怒吼。
那模样,竟和他当年驱逐的黑猩猩如出一辙。
“好了,诸位。现在开始投票吧。”
面对被押走的克列孟梭,加斯东·杜梅格只是苦涩一笑,转过身说道。
法国议员们无言地点头。
不久,内阁不信任投票正式举行,结果在不到两个小时后便出炉。
压倒性的赞成。无需多言。
......
1914年11月6日,正值内阁不信任案通过的次日。
随着克列孟梭内阁在不信任投票中瞬间垮台,由总统重新任命为总理的杜梅格,面色沉重地仰望天空,走上麦克风前。
直到去年,他都从未想过自己会扮演这样的角色。
但为了结束这场可怖的战争,总要有人背上这口枪。而作为法国战时总理之一、也是当初赞同这场战争的人之一(战争爆发时,杜梅格曾任外交部长),他虽然并非心甘情愿,却仍然选择承担起这份责任,甘作千夫所指之人。
“亲爱的法国人民。”
【亲爱的法国人民。】
杜梅格理了理领带,重新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遍全国,传入了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内阁不信任案与总理更换感到茫然的法国民众耳中。
【就在不久前,我已向菲利普·贝当总司令以及前线的所有指挥官传达命令,要求他们立刻停止一切对协约国军队的战斗行动。】
“......什么?”
“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鬼话?”
法国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他们还没弄明白克列孟梭为何一夜之间被赶下台,杜梅格又如何再次成为总理,这下倒好,居然连士兵都被命令不要再与敌人作战了?
眼下巴黎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危局之中,这可不是该说这种话的时候。
尽管内心的焦躁和不安在蔓延,法国人民依旧强压下情绪,继续把耳朵贴在收音机旁。
【与此同时,我也已向德意志帝国、英国、美国等协约国领袖发出停战请求,愿与他们共商和平。】
“!!!”
随着杜梅格话音落下,整个法国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走在街头,行经灯火暗淡、仿佛失去了“光之都”光芒的巴黎市民愣在了原地。
在工厂里,为了替丈夫和儿子供给前线物资而夜以继日劳作的女工们也停下了手中活计。
哪怕是夜总会里的舞女,甚至是那些因批判克列孟梭而被囚禁的和平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们,也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句“停战请求”,换句话说,实则是向敌人宣告投降。
这意味着,无论如何挣扎,伟大的法国终究还是败了,这就是残酷而不容回避的现实。
“......”
正如杜梅格与普恩加莱所预料的那样,正在全神贯注应对前线局势、直到刚才才得知内阁垮台消息的贝当将军,以及众多前线的法国将领与士兵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我本人也深感痛苦,必须作出如此令人心碎的决定。然而,比起这份痛苦,更让我难以承受的,是祖国法国以及无数饱受战争之苦的人民。正是为了他们,我才下定决心。】
但杜梅格的声音依旧继续传出,而法国人民的心,却在一点一点被撕碎。
【法国已经疲惫不堪。法国再无余力继续这场战争。即便在同盟国全数投降之后,我们依旧未曾放弃,仍奋力作战。但我们换来的,只有破败荒凉的祖国,以及那些早已冰冷的儿子们的尸体。】
“别......别开玩笑了。开什么玩笑!投降?你说投降?我们还在战斗!此时此地,我们依旧在战斗!”
“福煦司令,请冷静点!”
一直以来,哪怕面对无数不公与政府的种种歧视,仍然忍辱负重、坚定服从命令的福煦,这一次终于按捺不住,怒不可遏地爆发了。
他至今从未抱怨一句,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法国,为了法国的胜利。
可如今,却说要投降?
明明巴黎尚未陷落,即便真落入敌手,法国人也尚有一战之力,如今竟要放弃一切,甘愿跪倒在德国佬面前?
这岂不正如他那个连自己叔父的一半都不如的祖先,那个窝囊地让祖国蒙羞的拿破仑三世?
福煦,万万不能接受!
“砰!”
“这帮狗娘养的政府杂种,竟真想把法国出卖给那些德国佬和英国海盗?!”
而这份愤怒,并不只属于福煦。
连总司令贝当,也同样难以接受。
......
“传令全军,即刻出发前往巴黎!我要亲手杀光那些该死的卖国贼!”
贝当的怒吼在司令部回荡,令许多法国军官一时间不知所措,眼神游移,进退两难。
他们又何尝不愤怒?对于普恩加莱与杜梅格驱逐克列孟梭、擅自决定投降的行径,他们同样感到愤懑。
这是一场背叛。
哪怕那份胜利的希望终究是虚妄的,他们依然一直战斗到今天。这是对那些一直坚信胜利、浴血奋战至今的人的背叛。
可即便再愤怒,贝当此刻的言行,也已远远越界,冷却了军官们心头的怒火。
身为民主国家的军人,违抗政府决策,绝不可容许。
不仅言语如此,付诸行动更是万万不可。
“贝当司令说得没错,这种事绝不能容忍!”
“没错,我们是怎么一路打到现在的......不能让这一切牺牲付诸东流!”
问题在于,包括福煦与魏刚在内,一些军官实在按捺不住愤怒,跑来支持贝当。
虽然并非不能理解,但对那些从未考虑过政变或叛乱的将领来说,这无疑是极其棘手的局面。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救场之人终于现身。
“说吧,贝当司令,你是打算因为不满政府决定,就要颠覆整个国家吗?”
说话的人,是诺埃尔·德·卡斯泰尔诺,将军团中少数能对贝当发声的资深将领之一,他横在贝当面前。
他此行,是应普恩加莱之托,前来阻止贝当暴走。
尽管卡斯泰尔诺本人同样对投降愤懑难平,但他身为贵族,却对共和国和民主有着坚定的忠诚,终究无法拒绝总统那“绝不能让共和国毁于自己人之手”的苦苦哀求。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正如总统担忧的那样,贝当已然打算越过那条界线。
“这是背叛!这是对那些为了守护法兰西而冲锋在机枪前、在毒气中挣扎作战的数百万士兵的背叛!”
“我也对政府不满。但我们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军人,是民主国家的将军,必须守住底线!”
“这一次,底线我无法守住。这是错误,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即便如此,军人就该服从命令!没人比你菲利普更清楚这一点了吧!”
“卡斯泰尔诺!”
砰——!
贝当再也忍不住,扑上去一把揪住卡斯泰尔诺的衣领。
民主?共和国?
那究竟对胜利有何助益?又给前线的士兵们带来了什么?
他们不仅强行要求发起不合时宜的攻势,还按可笑的政治逻辑,罢免能干的将领,任命无能之辈,处处掣肘。
简直是在协助法兰西走向败亡!
而如今,为了苟延残喘,这个共和国竟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那些为守护它而奉献一切的军人。
向卑鄙的德国与英国屈膝,指望它们施舍怜悯?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像过去那样,什么都不做,只是注视着?
贝当已经无法再忍。
然而,卡斯泰尔诺仍旧坚定地站在他面前,流着泪劝阻贝当、福煦,以及在场的战友。
他同样愤怒,但他无法坐视那些为法国拼死一战的人走向歧途,哪怕放下个人情绪,也无法坐视。
“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即便你们现在发动政变,又能讨好谁呢?”
只会便宜德国与英国这些法兰西的敌人。
他们会假借援助法国政府之名,兴高采烈地趁机撕开防线,在背后狠狠一刀。
他们绝不会放过法兰西自己送上的良机,将整个国土尽数践踏在铁蹄之下。
“说吧,菲利普。说吧,斐迪南。你们真要掀起这场毫无意义的内乱,把整个法国拱手让给敌人?真要将我们唯一残存的民主旗帜踩进泥潭?”
卡斯泰尔诺的呼喊,让现场陷入沉默。
贝当与福煦只是气得喘粗气,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那是事实,毫无疑问的事实。
他没说错,就算真发动了政变,最终流血牺牲的,也只会是他们最心疼的士兵和无辜的百姓。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诺埃尔。我这满腔的怒火,这止不住的眼泪,该拿它们怎么办!”
“忍下去。为了法兰西,忍下去,撑过去。”
听到这句话,贝当无力地瘫坐在地。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福煦、魏刚、加姆兰,还有在场所有法国军官,也再也忍不住泪水。
他们失败了。
没能守住法兰西。
那份锥心刺骨的痛苦,令这些法兰西的守护者们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