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695年,3月13日,长安。
武显儿躬身疾步返回殿中,广袖垂地的绛色纱袍随步生风,
“启禀圣皇,蒲津渡加急军报至。”
女帝抬头,九翟冠垂下的十二旒微微晃动,忙道,“呈。”
【皇兄李显自刎殉身,以全李唐宗庙。尔所豢养之爪牙,已尽数伏诛于蒲州城,酷刑加身,悬首城门,以祭奠我李唐蒙冤之嗣显。
更查获伪周亲笔密函,坐实尔遣酷吏行刺李唐皇室之罪证。
伪周天命已绝,天谴将至。】
这已经称不上是军情,而是死亡宣告了。
这篇文书的字迹,在女帝看来有些不堪入目,好似孩童的练字之作。
这让她分外恼火,觉得这一定是李唐逆子的羞辱之意。
女帝怒道,
“信使何在?!”
“于殿阶下静候陛下召见。”
“让他进来回话!”
“谨遵圣谕。”
信使得传召,三拜九叩后,口述事由道,
“臣奉河东历监军使钧命,具本急递入京。
奈何行至霍邑驿,为河东道副总管郑逆率叛骑所截,竟以白刃胁臣,易书毁檄。
今所呈者,实乃郑逆背后伪唐僭主伪作之牒文。
本真军情乃:
太子实受惑于李唐细作,妖氛所侵,自戕殉节于蒲州城堞。
监军率忠勇之士弹压乱军,暂稳危局。
今伪唐之师陈兵蒲津,河东将士枕戈待援。伏请圣皇速发神策劲旅,克日会师蒲坂,则贼寇可一鼓而擒,天威必彰于河朔!”
信使越说越愤慨,他是发自内心的期待着被佛陀庇佑的武周派神兵,将那可恶的伪唐妖孽就地正法。
天日昭昭,岂容魑魅魍魉横行?
可他万万没想到,女帝听后却勃然大怒。
“朕临朝三十载,竟有狂徒敢在紫宸殿上作此妄语!邪祟之术安能惑乱天家血脉?”
(这是女帝自我夸耀的话术,从660年开始参政到695年为35年,实际上临朝称制+称帝的总时长到695年才12年。)
女帝复拍案,
“尔这厮诈传伪牒在前,妖言污蔑储君在后——光天化日之下,眼中可还有王法二字?!”
说罢,一支茶盏掷碎于信使面前,
“传金吾卫!将此獠押入御史台狱!着狱吏一日之内勘破这‘妖术’始末!”
信使吓破了胆。
不是?不该是这样的啊!他奉命传讯回来,句句属实,更无半点虚言。
下狱?!
他赶忙高声为自己解释道,
“圣皇明鉴啊!臣冤枉啊!”
在被拖下去之前,信使踉跄叩首,一下又一下的,掷地有声已使血染地面。
“臣若有虚言,甘受天雷亟之!”
“伪唐妖孽实通左道,能役荧惑堕地、驱赤焰沸河!”
而武显儿在此时,对金吾卫催促道,
“还不堵上嘴,速速把这逆贼带下去审问。”
“喏!”
被拖拽在地面上的时候信使的心中满是恐慌与后悔。
那瓶药……那瓶药……
他为武周忠心耿耿,献过血泪……
信使在此刻,心中想到了无数个想要一了百了,想要让报复的法子。
可人类的意志力,真的能撑得过,以历俊为首的酷吏苦心钻研出来的非人刑罚吗?
显然是不能的。
信使在受尽了痛苦之中于天明前断了气。
而他早就吐露过的实话,一遍又一遍的经过问询,已然从最初的实话变了一番模样。
最终,所谓的真正供词,于第二日在早朝中传阅。
【伪唐假天象之异,诡称擅陨星邪术,以惑蒲州军士。时太子显通敌叛国,尽戮从征诸臣,唯同逆郑愔得免。后太子显为武周忠义之士所执,即行诛戮,以正典刑。】
“……”
沉默,是今日的早朝。
随着李唯的逼近与大军压境,正道与恐慌使绝大多数的朝臣,已经具备了些正常思考的能力。
更何况,忠诚于武周的朝臣几近倾巢出动,用于将唐军铩于蒲津渡,守住长安咽喉。
这个时候,这些武周浓度不足的大臣们,瞧见这一封惹人发笑的、由狱吏酷刑逼问审讯出来的供词,他们会信吗?
至少除去武安康以外,连韦巨源、王德真这种绝对忠诚武周的朝臣,以及各位武姓人都不信。
出于认知有限,他们确实是不怀疑第一句。
只是对太子的通敌叛国,以及一下子带走一干出征大臣表示难以置信。
打输了啊,这一定是打输了啊!
太子李显到底是个什么耙耳朵的窝囊废,他们这些人能不知道吗?
就算年轻的臣子以前不知道,这些日子见识过几遍,不就也都知道了吗?
太子显,杀光诸位大臣包括派出去的酷吏?
到底是谁疯了?
朝会中没有商讨出个一二三,可消息一经传出长安城里人人自危。
“我的个天老爷啊,伪唐要打进长安了!”
“快把妻女往南方送吧……那群匪兵都不是好物。”
“老天爷啊,救救武周吧!”
酷吏虽然群龙无首,但他层出不穷。
历俊是从酷吏之中厮杀出来的强者,所以形成了派系。
而这并不代表武周手中没有其他的酷吏。
至少于长安与南方对各地百姓的迫害,并没有因为历氏一党的团灭而减少分毫,反而变本加厉了。
因为蛋糕被吐出来了。
在长安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女帝这边却秘密出了宫,见了于长安城里开了家医馆的顾安。
顾安与武显儿因白银军饷案相识,从起初的相互欣赏,到如今的虚与委蛇、互相敌对,
其中的根本原因是,顾安要为御史案中受害的女性讨回公道一事,威胁到了武显儿的父亲武由敬。
虽然不知道武由敬究竟是如何想到、并实践出以银趴牵头,成功拿捏到了全国的盐业,再使琅阳郡王李宗旭做傀儡,还能默许琅阳郡王成了女帝的钱袋子。
虽然事成之后,武由敬不知为何一定要以最轰动全国的,不擦干净自己屁股的,反而给一条线上所有蚂蚱的裤裆上都丢满黄泥的,用灭满门、屠杀了临近村落百姓的,活活烧死所有被强迫女人的,这种些个逻辑都无法自洽、只是乍一听很凄惨的方式栽赃陷害、毁尸灭迹。
虽然明明武显儿、武由敬位高权重,一个已经被加封为最高位、超越中书省编制的内舍人,一个能呸李老、操纵梅相、郡王的异姓王,
虽然自诩心医的顾安经常出入一些荒无人烟、人迹罕至的地方,
但武家人生来就‘武德充沛’,因为顾安有女帝御赐的命官身份,就从不派遣死士杀了她以绝后患。
虽然武由敬杀了多少朝廷命官他自己不看名单恐是都记不得了。
虽然种种行为都不合理,但综上所述,顾安依旧安然无恙的作为女帝‘暗中’的爪牙,用她窥梦与幻术的能力帮女帝监视着武显儿、并一步一步向上探查着御史案的真相。
朝中人无一不称赞顾安的智慧与见微知着。
而她也在此时向女帝禀报了说,
“武显儿与其父武由敬,密谋造反。
在殿中藏匿了武器与大量的薪炭,意图使调虎离山之计,将大明宫中禁军守卫调离正殿,而后弑君窃夺皇位。”
女帝心中虽然震惊,却也在回忆中意识到了武显儿近一段时间的行为举止怪异的蛛丝马迹。
她在此刻并没有表示出惊讶,反而做足了淡然的姿态,道,
“顾心医,见微知着,果然好本事。”
顾安很是谦虚的作揖道,“微臣岂敢矜能于圣皇御前。”
……
复一日,朝中仍旧对武周报以期待,又或者有利可图的朝臣,商讨出了良策。
首先便是太原王氏出身,虽然太原王灭,仍与琅琊王保持亲密关系的王德真上前道,
“臣启奏圣皇。
臣观伪唐妖党,必假天象之异,布妖言惑众。
若容其细作潜渗长安,则神都危如累卵矣。
当此危殆之际,伏请圣驾南巡,以避凶锋,而固社稷。”
翻译:陛下咱们南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朝中支持这番提议的人不少,更甚此番提议一出,话题展开之快,南迁党已经开始在争辩,成都与江南到底哪里更有利于后续发展了。
只是……
朝中天团能让你女帝出得去长安?
“谬论!”
梅相一马当先,当即站出来呵斥。
一瞬间,朝中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梅相的威望在此时已经足以盖过谋划着宫变而故意沉寂的武由敬。
“臣伏惟,当深察前代覆辙。
昔周室东迁雒邑,《春秋》笔削而王道微,诸侯僭礼问鼎,终有田氏代齐之祸。
汉祚南徙南阳,《后汉书》载:宫室尽为禾黍。遂使曹瞒挟天子以令九锡。
今若效法南狩,实乃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也!
愿陛下观北辰而正紫微,守河洛以固九鼎,毋使宗庙再蒙板荡之羞也。”
梅相引经据典,简而言之便是:以史为鉴,陛下你不应该南迁,南迁亡国啊!
与此同时,张柬之也站出来附议,
“梅相所言极是!
南狩之举,疲民耗财,黎庶震恐,靡室靡家。
若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复当如何?
民不堪命,国将不国,此非良图,伏惟圣裁。”
朝臣频频点头,在武显儿的眼神示意下,武由敬这才站出来,以武家人的立场发言道,
“诸公何故视南狩如赴死?
昔商汤迁亳避桀锋,周武迁镐诛殷纣,未闻弃社稷而自戕!
今伪唐挟潼关之险,扼渭水之喉,形格势禁至此,岂效宋襄‘不重伤不擒二毛’之迂?
若困守孤城,犹燕雀巢于危幕,彼以地利截漕运、断粮道,困毙之期可翘足待也!
南狩非弃甲,实如韩信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求生机。
诸君欲作楚囚对泣乎?
抑或效光武昆阳振臂乎?”
武由敬与武显儿的商讨结论自然是南迁。
他们在听说李唐皇帝带兵三日破了雁门关以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军情,派出去的探子、死士皆石沉大海。
情况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它可以瞎想的空间实在是太多了。
不跑,是要等死吗?
武由敬说的话,仅让部分武家人赞同,而朝中其他认可武周正统的大臣,一没有见过唐军到底是什么模样,二是李显叛国一事应当是真,所以李唐大胜于蒲津渡其真相到底是什么,大家都还有很多的想象空间。
就比如说,太子假装带头冲锋陷阵,实际上冲进了他的弟弟李唯所制定好的陷阱中,危难时刻忠诚于女帝的大臣发现不对劲,诛杀逆太子……
这都还是最浅显的揣摩……
而已经知道武由敬与武显儿,在谋划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本就已经有些被梅相、张柬之二人说动的女帝,基本已经下定决心死守长安而不出了。
李多祚自然察觉到了女帝的心意变化。
他作为在禁军中的政变魁首,通常来说他是不会发言站队的。
可此时,只是说出女帝心中的想法,再给她下一剂定心丸,这却是没问题,也符合他的生存之道。
“圣皇明鉴,南狩定鼎,戍卫必散,布防须更。
宫垣之固,岂若长安十一?
倘因道陌生疏,真图泄于贼虏,窥暗道曲径,乘隙犯阙,何以护驾?
臣观禁军虽寡,然世代戍宫禁,虽夜中亦可辨方位,挥刃御敌,进退皆明。
但使死守宫掖,何惧豺虎?
伏望陛下三思。”
见李多祚也发言了,军中自然是也会有人响应的。
说别的,咱可能不大懂,但是你若说长安这地儿到底哪里好了,那咱能给你说上一段都不带停的。
“启奏圣皇。
长安城被山带河,四塞为固,伪唐若强攻,必陷于山穷水恶、粮草不继之绝境。”
“启奏圣皇。
长安南倚秦岭,终南山、太白山横亘如屏,山高谷深,飞鸟难越,天然便阻断南来兵马。
……”
朝臣你一言我一语,武由敬就算是多两张嘴,也说不过这群早已凝聚在一团,只等时机已到的天团群臣。
而不过多久,女帝便拍板,下了定论。
“南狩之议,毋庸复言,朕意已决,勿复再谏。
即敕李多祚检校镇国大将军,总制长安九门戍务。
梅相擢镇国大总管,张柬之副之,着即整顿坊市丁壮,以坚壁清野之策,耗其粮秣,挫其锐气,待彼师老兵疲,乃效田单火牛阵夜袭,必可荡平伪唐余烬。
长安城头旌旗所指,便是天命昭昭!”
“谨遵皇命!圣皇英明!”
“圣皇此举,定可使山河安泰,必扫伪唐逆贼!”
“……”
武显儿与武由敬虽然因为南下决议被驳回略显不甘,可也没再挣扎。
毕竟宫变就要在后日夜里开启了。
今日事今日毕,来日改朝换代,武周就是要听他们的了,今日的这番旧论,自然是不作数的。
他们?打诡异的李唐?
武显儿与武由敬等想都没想过。
何不如等伪唐入主中原以后,他们在南方看清楚他们的路数之后再徐徐图之呢?
现在与一团迷雾硬碰硬,还口口宣称什么气节,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以卵击石,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