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恩怨情仇,随着死亡归于尘土。
宋继儒看着一地尸首,神情颓然。
白时雨心灰意冷,解散帮派,把多年累积的财宝全分给这帮生死不离的老兵,叮嘱他们金盆洗手,做回普通百姓,安度余生。他们掩埋了尸首,冲洗掉血迹,收拾好行李箱笼连夜离开古寺。
东厢房里,白时雨紧紧搂抱着白飞飞,带着无限爱怜反复摩挲他瘦弱的身躯,老泪纵横问:“飞飞,长安究竟有甚吸引你?你表哥要西行去蒲类追查真凶,你不愿跟随也就罢了,为何不留下来陪陪老爹,却一定要去长安?”
白飞飞脸一红,忸忸怩怩说:“娘亲让我送二百两黄金给大舅母后尽快回来。我就想看看长安,还想……还想跟韩雪儿切磋武艺。她三箭射伤白彬彬、贾勰和马肃三大高手,我……我好奇,她难道比娘亲还厉害?我……我……”两脚不安地互相交叉,懵懵懂懂,不知如何表达。
白时雨在一阵惊愕之下,猜出他心思,大感欣慰,轻拍其背,说:“好小子,有眼光!我不知韩雪儿是何模样,但韩擒虎和宋婉儿乃人中龙凤,她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去吧,若看上她,抢走便是。什么王妃不王妃的,你若真心对她好,她自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看你娘就知道了。”
白飞飞争辩:“好不好看是其次,关键要合得来,就像娘亲和爹爹,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可谈论兵法,也可切磋武艺。这世间,精通骑马弓射的女子凤毛麟角,而武技强过娘亲的,除了韩雪儿更无他人。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她一见。至于其他,爹爹,你想多了。人生苦短,我可不想有任何羁绊,只想痛痛快快、自由自在活着,就连太多金钱也是负累,我只要够吃够喝就成。没钱了,我就去偷去抢。看谁不顺眼,我就揍他一顿。我要化风行万里,无拘无束逍遥天地间。”
白时雨听见这样怪论,反驳说:“我知你功夫高,可强中自有强中手,万一的万一,你行走江湖遇到更厉害的人,如何是好?”
白飞飞大笑,说:“习武之人,能跟绝世高手过招,乃人生最痛快事。我若真是这样死去,你们不必为我伤心,我哪里死,就在哪里埋。遗憾的是,我到现在还没遇到那个绝世高手。今生今世,不知那人会不会出现。”
白时雨看着年少轻狂的白飞飞,既心酸又欣慰,他紧紧抱着爱子,仿佛他还是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飞飞,知道我为什么偏爱彬彬吗?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只有巴掌大一张小脸,红红的,嫩嫩的,脸上有着金色的小绒毛,粉嘟嘟的小嘴比花瓣还娇嫩。我小心翼翼抱着你,欣喜若狂,脱口而出说,儿子,我要把最好的都给你。话一出口,我立即意识到:这样对彬彬太不公平。我竭尽全力不想让彬彬看出我的偏爱。然而,在我忘记掩饰时,彬彬一眼看穿我,所以才那么恨你。”
白飞飞抱着父亲粗壮的身躯,悲切恸哭,泪如泉涌,濡湿他的僧袍。飞飞哭喊说:“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亲眼看见你一天天变得虚弱,变得衰老,最后化为尘土。我要你永远活着……”
白时雨深感可怜,心中酸楚难忍,眼泪化作倾盆之雨。他看向慈悲的佛陀,心里默默祷告:佛祖,我愿化作您的门槛石,经受千年风吹,千年雨打,千年践踏,只求你多给我一些时日,让我可以看着我的飞飞娶妻生子。
他们这壁厢难舍难分,那头西厢房里也正生离死别。
宋继儒跪在韩擒霜膝下,声泪俱下恳求:“姑母,家里有长安最大的生药铺,日进斗金。你和飞飞的衣食住行都包在侄儿身上,我会给你养老送终,也会替飞飞安排好一切,引导他步入正途。”
韩擒霜泪流满面,说:“我是灾星,屡次连累娘家,不敢再拖累你。何况飞飞父亲沉疴缠身,我不忍抛下他……”
“侄儿自从知道姑母遭遇,心里只有同情,从不曾有怨言。父亲在世,最疼姑母。他地下有知,定会责备我袖手旁观。”
“正因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才没脸见你们。你无需为我担忧,你姑父留下无数财帛,足够我和飞飞衣食无忧度过这辈子。靖儿,姑母反而担心你。你孤身前往蒲类,我实在放心不下。本想让飞飞陪你,这孩子犟得很,非要去长安看看。”
“如此甚好!我有一封书信,正欲托飞飞带给母亲。希望飞飞见识长安的大气磅礴后,立下宏图大志,而不是着眼于江湖恩怨的小打小闹。母亲再稍加点拨,以飞飞的聪明机智,必能成大业。”
“飞飞自幼随我颠沛流离,愤世嫉俗,性格乖张。他立志为盗,我怕他闯祸,令他见过你娘后就回江南。靖儿,你真不打算面禀大嫂吗?”
“我若回京,母亲定会加派人手看住我。我再想离家难于登天,更别想奔赴千里追查真凶。”
“做母亲的,孩子平安最要紧,报仇雪恨尚在其次。大嫂不许你追究真凶,定有她的道理。”
“母亲希望我专心奔经济仕途。然先父之仇未报,在家孝子都没做成,还望出门为忠臣么?父亲被害十五年,亲历事件者逐渐死去,我再不追查,只怕凶手将隐入尘烟,永远逍遥法外。就算将来我位极人臣,九五至尊,凶手也会躲在暗处嗤嗤冷笑。”
“以贾勰之言推度,二哥、三哥脱不了干系。大哥每次出行,身边至少三十人侍从,归二哥三哥统领。怎会出现缺口,给白彬彬偷袭机会?”
“姑母,我不想怀疑他们。可是……从我爹中毒再到中箭,每一步都精心策划,每一步都少不了自己人配合。除了二叔和三叔,没人能做到。叔叔们是长辈,我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
“你是韩氏少宗主,莫要被亲情蒙蔽,溺死其中。就算是长辈,也得听你的号令!孩子,韩氏家族已成一盘散沙任人宰割。你如今长大成人,该去收拾残局,恢复韩家军昔日辉煌。”
宋继儒不敢直视她期盼目光,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他只想查出凶手,并不愿跟父族有太多纠葛。他无法对姑母说出真实想法,那样太残忍。
“靖儿,不出三五载,大唐会进入乱世。你可乘风而起,以蒲类为起点,率领韩氏族人建立自己的王国,有尊严地活下去。”
宋继儒震惊无比,他可没有造反之心。却忍不住动问:“姑母,大唐国力蒸蒸日上,正值盛世,怎会有乱世一说?”
“靖儿,你在长安,想必听说贵妃洗儿之事?”
“此事长安人人皆知。正月二十日,是安禄山生日,圣上及贵妃赏赐无数。三日后,贵妃又召入禁中,用锦绣为大襁褓裹住他,使宫人用彩舆抬起取乐,美名其曰贵妃三日洗禄儿。自此安禄山可自由出入宫掖,有时与贵妃对食,通宵不出,丑闻传于外。”
“贵妃乃是老公公扒灰儿媳妇,干出这样没羞没耻的事不足为奇。可怕之人是安禄山,他兼任三镇节度使,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赏刑己出,乃一代枭雄,却被后宫妇人如此戏弄取乐。亘古未见这样的荒唐事。安禄山麾下精兵强将众多,皆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我们都是领兵打仗的人,没点真本事,坐不了他的位置。但似他这样放弃自尊讨好上位者,大唐独此一份。能忍常人不能忍,除了谋反,还有什么值得这样的屈辱。”
宋继儒惊讶地抬头看了韩擒霜一眼,半晌乃点头,心中充满疑惧。
韩擒霜露出慈祥笑容,说:“靖儿,此去蒲类千里之遥,途径八百里瀚海,旅途凶险无比。温室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姑母相信,你经过此番磨砺,定能脱胎换骨,百炼成钢,世间再无困难能击倒你。你才兼文武,必能出将入相,姑母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你离开这座寺庙后,就忘记与我有关的一切,不可再对人提起。你若需要我,只管来隐居之地寻我,姑母万死不辞!”
“姑母!”
宋继儒大叫一声,把头埋在韩擒霜膝盖上泣不成声。他心里清楚,这一别,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