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儒问路回来,跳上马车继续前行,却被那衣衫褴褛老农拦住去路,质问说:“你们这帮强盗!我的老牛刚才还在悠闲吃草,这书生问路的功夫,突然消失不见。定是你们偷了,走,见官去。”
宋继儒双手一摊,笑说:“老人家,我的车哪里藏得下牛?不信,可上车搜查。”
老农里外搜索,只在车里发现两个神色不安的年轻人,泄气嘟囔:“我明明把绳子系在石头上。牛不见了,石头也不见了。”
李福面露愧色,手指山洞,结结巴巴说:“我……我刚刚……刚刚看见牛跳下去。”
老农大惊失色,趴在洞口往下窥探,见老牛果然摔死在洞里,急得也要往下跳。宋继儒忙抱住他劝慰。
老农哭诉:“我有三个儿子,两个攻打小勃律时战死,就剩一个,昨日也被强征入伍攻打南诏。老汉我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人,只有小儿媳和正在吃奶的孙子。我年老体衰,地里的农活就指望着这头老牛,如今伸腿去了,可见我这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
宋继儒忙劝:“按照律法规定,府兵们轮流去边境守卫,每六年轮一次,这期间,其家人免除徭役。你两儿战死,不仅可免税,也可免兵役。怎会被征兵打南诏?”
老农双袖龙钟泪不干:“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下乡催租的官吏才不管士兵是不是真死了,只要没销户,统统当成逃户处理。我们都得一下子交上六年,甚至是三十年的税。至于说免兵役,更是想都不敢想。”
宋继儒语塞,一时转不过弯来。
张长弓拍拍他的肩膀,无奈叹息:“呆子有所不知。边将们为粉饰战功,上报朝廷时常常会隐瞒战死人数。地方官员对此心知肚明,约定俗成主动免除赋税。大家你好我好,互相掩饰。只是从前年开始,新任勾户口色役使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断子绝孙的钱都搜刮干净了。”
说着,自怀里掏出双倍钱财赔偿老农。老农感激不已,跪下连连磕头,老泪纵横。
三人安慰他一番,驾车继续前行。张长弓吹着口哨,心情愉悦,却见宋继儒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不禁疑惑发问:“呆子,又开始忧国忧民?”
宋继儒长叹一声,手指窗外农忙景象,问:“我们一路向西而行,目之所及,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盛世啊!”
张长弓发出爽朗笑声,说:“这是皇帝老儿该操心的事,你我普通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嫖就嫖,该赌就赌。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成!”
“有才气的大丈夫,都期望能辅佐明君治理国家,造福天下,青史留名。何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李福坐在车辕赶车,闻言头也不回说:“咳,如今的为官之道,能力不重要,揣摩圣意才重要。户口色役使为国理财,对圣上分外体贴,加上会敛财,因而格外受宠,身兼二十多职务,权倾朝野,骄横跋扈,连皇子王孙都要避其锋芒。”
张长弓一拍大腿,问:“你说的是王鉷吗?前年,皇帝下敕免除百姓当年租庸调税。这家伙为拍马屁,奏请征收运费,夸大钱数,又让用钱购买本地所产贵重物品,搞得百姓所交比不免除时还多。”
李福啪啪甩了几鞭,气愤愤说:“还有杨国忠,年轻时放荡无行,嗜酒好赌,受亲族鄙视。不想在长安立脚后,凭借裙带关系,不到一年时间里,便身兼十五个使官,成为朝廷重臣。那些在边疆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将领怎么服气?他急于证明自己,不顾南诏国主阁逻凤上书赔罪,发动南诏之战。”
张长弓频频摇头,惋惜说:“我打赌,南诏之战必败无疑。”
宋继儒不由高看他一眼,笑问:“何出此言?”
“战争劳民伤财,不得已才动用。因极小的怨恨,轻率挑起战争,且师出无名,不仅无法取胜,更是危害自身。我们大唐是大国不假,万国来朝,多威风。可是小国也有小国的尊严。去年,阁逻凤路过姚州,太守张虔陀让南诏王后陪侍,并勒索贿赂。这种事,别说一国之主,就是像我这样的土老财也不会答应。太守派人辱骂,并向朝廷诬告阁逻凤。阁罗凤忿怨,发兵反攻,围杀张虔陀。快哉,有仇不过夜,阁逻凤称得上是真男人。”
李福大笑调侃:“老张,看不出你这么有正义感。以前的南诏国主常与其妻子谒见都督,虔陀皆私之。直到三年前,阁逻凤继位,才不遵守旧制。等着吧,阁逻凤将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张长弓睥睨掩鼻,夸张说:“呸呸,哪来的臭气?想要有尊严地活着有什么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屠刀没落到自己头上,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瞒你们,我才不信什么精忠报国那套。我只要自己的小家好过就成。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来说去,都是百姓遭殃。刚才遇见的老农多可怜,不偷不抢,不蒙不骗,勤勤恳恳,遵纪守法,却因王鉷、杨国忠等人的一己私利,落个断子绝孙下场。要知道,唐朝的精锐部队、精兵猛将都集中在西北的安西、北庭、河西、陇右、朔方这些地方,而剑南没有精锐,两京及河南北无武备。老农之子毫无战斗力,去南诏只能白白送死。”
宋继儒若有所思,盯着张长弓的眼睛,笑说:“老张,你若不好赌好嫖,就是个完人。有时,我觉得你粗俗不堪;有时,却不乏真知灼见。似乎学艺不成,半途而废。你可曾拜高人为师?”
张长弓慵懒地往身后的被褥一靠,双手抱头懒洋洋说:“什么高人?一个牛鼻子臭道士而已。整天之乎者也,悲天悯人,动不动就扳着脸教训人。他让我束冠修行,想要度化我。我见识过扬州的花花世界,就知道我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写字等等的事儿,我绝干不下去。我在深山老林的道观跟他学习,与世隔绝两年半,跟坐牢似的。好在臭道士斯文儒雅,极善谈吐,又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跟他学艺倒也有趣得很。不管你怎么问,都难不住他……”
火热阳光穿过车棚缝隙照在他瘦长脸颊上,微尘在光柱里轻舞。张长弓的脸色渐渐变得阴冷愁黯,眼里有泪光闪烁。他把头扭向窗外,陷入沉默。
宋继儒看他这副模样,不免奇怪,正欲开口,张长弓却突然回头对他嘻嘻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说:“呆子,你板起脸训人的时候,跟臭道士一模一样。”
宋继儒一愣,李福却大笑起来:“呆子,老张拐弯抹角骂你是臭道士。”
三人大笑,一路打闹,感情日渐深厚。
这日清晨,三人驾车离开晋州城,经过城门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从城墙根跌跌撞撞飞奔而来,拉住马缰嚎啕大哭,说:“你们可算来了,我等得你们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