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危属大房头,父亲是位账房先生,他和兄长韩思安自幼耳濡目染,均善理财。他自幼体弱多病,父母不免溺爱了些。虽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然性格自卑懦弱,气量狭窄,稍有不如意就流泪不止,绰号“假女”。韩擒彘与他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时常保护他免受伙伴欺辱,遂成生死莫逆之交。
韩擒虎任蒲类军使时,提拔韩思危做了仓曹参军,专掌营内军械、戎器、土木等事项,一应财物都经他手,备受重用,连带盛娘子娘家都跟着沾光。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年后,韩擒虎发现韩思危盗用右副军使韩擒彘的印章,贪污盗骗巨额军款。正值与回鹘交战之际,韩擒虎怕落得用人不善的罪名从而动摇军心,一直隐忍不发。
战争胜利后,韩擒虎升为北庭大都护,前途似锦。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韩家军的英名,韩擒虎密令韩思危填上亏空,将这事遮掩得滴水不漏。之后他率众多亲信往庭州任职,独独留下韩思危镇守蒲类,后又找借口贬为守卒。
韩思危不敢争辩,独韩擒彘蒙在鼓里为好友忿忿不平,多次向兄长求情。韩擒虎恨铁不成钢,知道自家兄弟愚钝,只得把他置于蒲类县城任县令,希望他无功无过平安一生。
韩雪儿出生,叔父们率家眷祝贺,家族团聚在安西大都护府内举办宴会。
北国的春天,薄暮时分早已浑黑一片,重歇山檐的屋顶白皑皑一片积雪,檐下挂满亮晶晶的冰锥。花庭内高烛耀眼,居中一张大圆桌围坐着韩擒虎等人,热气腾腾的菜肴正一道一道从后院厨房端上桌面。韩擒虎小心翼翼抱着两个软乎乎的小婴儿,红色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粉红小脸,眼睑紧闭,睡得正香。众人敛息静气围看,小声夸赞,唯恐惊醒熟睡的小宝贝。
庭院里积雪已打扫干净,露出光洁的青石地板。五岁的韩崇靖带着韩崇文、韩崇武在梅树丛中追逐打闹,一个八九岁的敦实男孩提着灯笼站在一旁为他们照明。男婴被笑声惊醒,五官皱成一团,张开没牙的小嘴大声啼哭,声音洪亮,引得女婴也皱着眉头想要哭泣。
韩擒虎慌忙起身走出房门,轻轻哼着摇篮曲,神情威严眼神慈爱看着子侄。韩崇靖收敛笑容,板着脸庄严肃穆领着弟弟们鱼贯进屋。提着灯笼的男孩慌忙给韩擒虎磕头请安。
韩擒虎笑问:“这个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韩擒豹抱过男婴,答道:“是思危家的小子,叫崇礼,跟我们一起来的。听说思安兄不日就会随宋大学士来龟兹,他爹娘想见见。”
韩擒虎微微一笑,见韩擒彘来抱怀里的女婴,皱眉说:“我还没抱够。”
韩擒彘尴尬缩回手,小心翼翼说:“思危夫妻赋闲在家,想找个事体做做……”
韩擒虎看了一眼垂手恭立的高大娘,问:“这孩子住在哪?”
高大娘恭恭敬敬回答:“没敢让他父母进府,就这孩子好久没见了,让他跟我家芸丫头睡一屋。”
“孩子哪能离开娘?你让盛娘子进府照看两个孩子,你专心陪护夫人,照顾好雪儿。”他亲亲韩雪儿娇嫩的小脸,小心谨慎递给高大娘,开玩笑说:“我们韩家素来缺千金,你可要小心,这比一万两黄金还金贵。”
众人皆笑,高大娘欢天喜地抱着婴儿领着韩崇礼退下了。
韩擒虎看着韩擒彘,严肃说:“我这里是安西大都护府,代表朝廷统辖诸胡,没有适合思危的职务。你大嫂不喜欢盛娘子,她还在月子,他夫妻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惹她心烦。你与思危情笃,就在蒲类县衙给他安排个差事吧,也好让韩思安放心。”
韩擒彘要的就是这话,当即说:“我让他在蒲类当县丞。”
“不妥,县丞是副手,协助县令管理税务、仓库等,与钱打交道……让他做县尉吧,他心思缜密,缉拿盗贼、管辖治安绰绰有余,也算发挥所长。”
“大哥,我还是想从军跟在你身旁,跟二哥一样,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韩擒彘吞吞吐吐。
韩擒虎断然拒绝:“不行!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若出事我怎么跟地下的爹娘交待?豹子做个军使,我还整日为他提心吊胆。何况你?你耳根子软,凡事要有主见,莫让人利用了,遇事多跟你媳妇商量,她出生世家,高门大户,见多识广……”
韩擒彘不耐烦听,拂袖而去。韩擒虎无奈看着韩擒豹,摇头叹息。
家宴后,韩擒彘满怀歉意来驿馆找韩思危夫妻。韩思危得知详情,大喜过望,连夜让盛娘子携带毒药大摇大摆住进都护府。府里上下都知道她是管家娘子高大娘的妯娌,丈夫是韩擒彘的发小,哪里会疑心她?何况两个产妇,一对小儿,贺客如过江之鲫,亲朋你来我去不能计数,所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脚底板朝天,没人注意到那个偷溜进书房的鬼影。
“所以,尊夫人究竟是怎样投毒的?”阿史那·杜平忍不住好奇问,心肝咚咚直跳。每位汗王一生都将面对数不尽的背叛、暗杀和战斗,他不得不防。
韩思危的肩膀痛彻心扉,面容惨淡,听见问话,却荡漾出得意笑容,无比自豪说:“宋婉儿自恃出身高贵,一向瞧不起拙荆。却不知拙荆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不带头巾的男子汉。”
他脸露红光,陷入回忆:“那日,韩擒虎在前厅宴请远道而来的宋士廉。众将士及长安来的大小官员济济一堂,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韩擒虎一拍手,役工仆妇等鱼贯送菜肴上桌。美酒佳肴无数,我坐在末座作陪,味同嚼蜡,数次暗摸袖里暗藏的毒药,苦于找不到下手机会,只能寄希望于贱妻。兄长韩思安同我叙话,我也心不在焉。”
他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说:“宴会散后,我在后花园见到贱妻,她告诉我,韩擒虎有喝早茶的习惯,她已偷偷潜入书房,把毒药涂抹在茶杯上。韩擒虎已喝过毒茶,只怕很快就将毒发。我劝她带着孩子立马跟我回蒲类,大都督中毒,非同小可,只怕到时难逃罗网。她冷笑,说我胆小如鼠。此时离开才惹人怀疑。何况她不能打包票确定方法有效。为万无一失,又要去我所携毒药,伺机再投毒,务必要置韩擒虎于死地。”
阿史那·杜平站起身,扶韩思危在圈椅上坐下,拿起桌上茶壶,倒了杯剩茶水给他,突然发奇想:这茶杯是否也有毒?
韩思危颤抖着手一饮而尽,声音渐渐宏亮:“午夜时分,韩擒虎毒发,都护府一片混乱。我赶紧放飞你给的那只隼通风报信,又假装关切陪着韩擒彘四处寻医。韩擒彘那头猪,对我信任无比,居然怀疑到宋士廉和白时雨身上。我趁机煽风点火,傻豹子也信以为真,三兄妹打成一团。可是沈梅清的医术实在厉害,开出妙手回春解药,压制住毒性。”
虽然得知结果,阿史那·杜平依然激动问:“这下前功尽弃了!”
韩思危冷冷道:“贱妻早有先见之明,她留在都护府,在沈大夫的药方上加上毒药。可汗家的巫医配药精妙,其药效表面压制住毒发,其实毒性已深入肺腑。沈大夫被蒙蔽,以为毒性已完全清除干净,同意韩擒虎到城门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又赶上白彬彬那个丑八怪暗箭伤人,韩擒虎终在劫难逃,死翘翘了。”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牵动断骨,晕了过去。
韩雪儿默默倾听完阿史那·杜平的转述,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父亲原是死于乡野无知村妇之手,帮凶就是他的亲弟弟们。不是他们的愚蠢,韩思危夫妇根本没资格进入都护府。十五年了,十五年了,父亲化为枯骨,这些人还活得好好的……”她悲愤交加,晕厥过去,摇摇晃晃摔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