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景铄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的目光游移,最终落在窗边未干的水渍上,那是方才融雪顺着窗棱留下的痕迹,蜿蜒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禾穗指尖轻抚过青瓷瓶上的缠枝纹,望着瓶中红梅。
“你瞧这梅开雪中,虽艳却孤。若移栽进暖室,失了风骨,反倒可惜。”她抬眸看向董景铄,目光温柔而深邃,“就像世间情谊,有些遇见,是月下花影,看着美好,却终难触及。你唤我姑母,这份亲缘,便是最好的缘法。”
“姑母果然与众不同,一瓶梅花也能说道这许多。”董景铄扯出个轻快的笑,“依我看,这梅在姑母手中,可比在园子里鲜活多了。就像……就像巧姐儿画的歪扭兔子,旁人瞧着不成样子,偏她自个儿宝贝得紧!”
禾穗取下腕间银镯,放在掌心轻轻摩挲,“景铄,银镯易弯,却难改其形。就如这亲缘,一旦定下,便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说着话她将银镯套回腕间。
“可……可若银镯断了呢?”董景铄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声吞没。他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若是断了,再接上,是不是就不一样了?”话音未落,他又猛地抬头,咧嘴笑道,“瞧我这胡话!定是冻糊涂了!姑母别往心里去!”
“你们说什么梅花、银镯子,大表哥坏,还笑话我兔子画得丑......”巧姐儿提着裙裾从内室转出来,忽然瞥见案头盛放的红梅,杏眼瞬间亮如星辰,“呀!这红梅开得比雪还透亮!可是大表哥才从外头折来的?”
董景铄耳尖通红,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他慌忙别过脸去,胡乱扯了扯大氅上的流苏,试图掩盖声音里的不自然:“小孩子家,就知道盯着花花草草。你画的兔子没耳朵,倒和这折了枝的红梅有得一拼。”
禾穗笑着伸手拢了拢巧姐儿散落的发辫:“别听你大表哥胡说,他巴巴的去雪中折来,嘴上嫌弃,心里头啊,比谁都盼着你欢喜呢。”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董景铄紧绷的侧脸。
“姑娘,姐儿,哥儿,老夫人院中传膳了。”香杏的声音从廊外传来,惊得董景铄猛地挺直脊背。
巧姐儿立刻松开手里的红梅,蹦跳着往门口跑去:“快走快走!”她跑到门槛处又折回来,一把拉住董景铄的袖子,“大表哥磨蹭什么!外祖母该等急了!”
董景铄抬眼时,正巧撞进禾穗含笑的眼眸,忙慌乱的别开脸。
三人穿过游廊时,积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寒风卷着雪粒扑在窗纸上,将暖阁里的烛光映得明明灭灭,倒像是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思。
转过回廊,董母院中飘来阵阵饭菜香。正厅内两张梨木八仙桌相对摆放,中间隔着竹编屏风,上面绘着水墨山水。
禾穗扶着董母在女眷席主位坐下,巧姐儿挨着她落座。
桌上摆放着白瓷碗碟,碗沿描着金线卷云纹,几道精致的菜肴错落摆放,清蒸鲈鱼的热气混着姜丝香,与新蒸的桂花米糕甜香交织。
董母用银匙舀了一勺芙蓉蛋羹放进巧姐儿碗里,又看向禾穗:“禾穗也多吃些,别客气。”
禾穗颔首谢过,素手轻巧地夹起一箸翡翠般的清炒芥蓝。脆嫩的菜叶入口,齿间满是山野鲜气。
男宾席上,董书砚夹了块油焖笋丢进董景铄碗里:“想什么呢,快吃。”
油亮的笋块砸在碗中,溅起的汤汁星星点点落在董景铄的长衫上。他手忙脚乱地抽出帕子擦拭,余光却被对面女眷席的动静勾去。
巧姐儿吃得急,嘴角沾了蛋羹碎屑,禾穗见状,动作轻柔地替巧姐儿擦嘴角,垂眸时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轻声哄道:“慢些吃,没人和你抢。”
董景铄望着那一幕,喉头发紧,手中的竹骨筷子险些滑落。
“出息。”董书砚瞥见自家侄子不值钱的模样,眉梢挑起一抹戏谑,筷子敲在他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盯着看再久,那也是你姑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
董景铄错愕抬眼,正对上董书砚似笑非笑的眼神。那双眼里映着他慌乱无措的模样,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他的脸“腾”地烧起来,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晾在雪地里,连耳尖都泛起诡异的红。慌忙低头扒饭时,一粒米呛进喉咙,他剧烈咳嗽起来,眼眶瞬间红透。
周围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可比起胸口翻涌的酸涩与难堪,这点窘迫又算得了什么。他死死攥着筷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漫上来的委屈——是啊,再怎么看,也只能是姑母。
待丫鬟们撤下膳席,厅内浮起淡淡茶香。董母用绢子抿了抿唇,看向低头照顾巧姐儿的禾穗:“客院已经收拾妥当,你爹娘明日到了便能安心住下。”
禾穗闻言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子,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不安:“实在劳烦义母费心,本不该……”
“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董母抬手打断,“你父母弟妹第一次进京,总得好好玩上几天。”
董母顿了顿接着说道:“京外的庄子也翻修妥当,只待他们玩够了再搬过去,还是像我先前提过的那样,庄子里的田地由得他们去安排,只你弟弟的书院名额还需得等等,过完年,开春考核通过便能进书院了。”
禾穗眼眶瞬间泛红,再次屈膝行礼,声音哽咽:“义母大恩,禾穗无以为报。”她垂眸时,睫毛上已凝了泪珠。“爹娘如今不仅有安身之所,连弟弟的前程都……”
“快起来,快起来。”董母说着,示意丫鬟上前扶起禾穗,自己也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董书砚晃着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站在角落的董景铄。
董书砚调侃道:“要说咱们景铄,才是最上心的。我听说他为了安置伯父伯母,可跑去园子里去摘了不少红梅送去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