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斜阳给客院镀上一层暖金色光晕,巧姐儿支着下颌歪坐在石墩上,鬓边新插的晚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禾叶,那双杏眼像浸了晨露般澄澈明亮,全然被对方口中的故事勾去了魂魄。
只见禾叶坐在石桌对面,讲至兴起处,忽而撸起袖子俯身模仿摸鱼,指尖虚捏着空气做出抓虾的动作;忽而又压低身子,做出蹑手蹑脚掏鸟窝的模样,声线放得极轻:“那老鸹突然'扑棱'一声飞起来,吓得我一下子坐进刺蓬里......”
巧姐儿听得屏住呼吸,待听到惊险处又忍不住捂嘴娇笑,仿佛自己也穿梭在麦浪翻滚的田野间,沾了满身泥土的芬芳。
此刻的禾叶褪去了初入府时的狼狈,月白中衣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挺直。半月时光,他身上的皮外伤早已结痂脱落,只是每次抬手时,还会下意识护住胸口——那里的骨裂尚未痊愈。
明德书院那边传来消息,因陆琨案风波未平,特意准他安心养伤,不必急着返回书院。
这段时日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陆琨之母徐夫人的兴师问罪。那日她带着仆役气势汹汹闯到王府门前,哭喊着要禾叶“杀人偿命”。
董婉亲自将徐夫人迎进瑞锦阁,雕花木门紧闭了整整一个时辰,谁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待徐夫人再度现身时,虽仍面色铁青,却不再哭闹着要人命,只恨恨瞪了禾叶一眼,便拂袖而去,徒留满院人议论纷纷。
禾叶忽然压低身子,弓成个毛茸茸的弧度,活脱脱像只蓄势待发的小野兔。他蹦跳着甩动双臂,把一旁的巧姐儿逗得直不起腰,银铃般的笑声在屋檐下打着旋儿。
“那次跟着虎子哥追野兔,那机灵鬼可太会折腾人了!”禾叶眼睛亮晶晶的,比划着齐膝高的草浪,“它三蹦两跳就没了影,我们顺着枯草印追到山坳,好家伙!正瞧见它蜷在草窝里打盹儿,红眼睛半睁不睁的。”
他猛地往前一扑,惊得巧姐儿“呀”地往后仰,发间的红头绳跟着晃出残影。
“我刚要伸手,那野兔‘嗖’地窜起来,耳朵扑棱得比扇子还快!我们在后头紧追,小腿被草叶划出道道红痕。追着追着,野兔钻进了荆棘丛,虎子哥抄起树杈就要扒拉,结果‘嘶啦’一声——”禾叶指着衣襟比划,“他衣服被勾出个大口子,露出里头补丁摞补丁的里衣!”
巧姐儿笑得直捶桌子:“后来呢?快说快说!”
“后来啊,”禾叶故意拖长声音,从石桌上拿出块桂花糕,递给她,“我们蹲在背风的大石头后头啃杂粮饼,正嚼着起劲儿呢,突然听见‘簌簌’响动——你猜怎么着?三只野兔排着队从我们眼前跑过去,领头那只还立起身子,冲我们‘吱吱’叫,那神气劲儿,分明是在笑话我们!”
巧姐儿捧着桂花糕笑得眉眼弯弯,碎屑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野兔兔这么神气啊!”
院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香杏跌跌撞撞闯进来,鬓边绢花歪得不成样子:“姑娘!不好了!世子妃……世子妃在瑞锦阁摔着了!”
巧姐儿手中的桂花糕“啪嗒”坠在石桌上,溅起细小的糖霜。
她扁着嘴,声音带着哭腔:“我要找娘!”
说罢,小短腿迈得飞快,裙摆随着跑动一颠一颠,趿拉着的虎头鞋都快掉了,跌跌撞撞朝着瑞锦阁跑去。
禾穗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提起裙摆就追了出去。禾叶迟疑不过刹那,也踩着满地光影追了上去。
巧姐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圆脸蛋涨得通红。绣着金线虎头的软鞋半挂在脚上,眼看就要被门槛绊倒。禾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素手稳稳托住她的小身子:“巧姐儿莫急,我抱着你去!“
可巧姐儿哪里听得进去,只顾朝着瑞锦阁的方向哭喊着“娘”,声音里满是恐惧与焦急。
转过九曲回廊,瑞锦阁朱漆门前已围满仆妇。巧姐儿在禾穗怀中拼命扭动,绣着珍珠的裙摆扫过众人衣角:“让开!让我见娘!”几个婆子见是巧姐儿,慌忙屈膝避让。
瑞锦阁内沉香萦绕,却掩不住凝滞的气息。
董婉斜倚湘妃竹榻,茜色襦裙揉出凌乱褶皱,恰似她眉间蹙着的愁云。苍白指尖深深陷进软缎靠垫,连指甲都泛出青白,似在与无形痛楚抗衡。
“娘!”巧姐儿的哭喊穿透雕花槅扇。
禾穗刚跨过门槛,便急声问道:“义姐怎么会突然滑倒?”
青岚红着眼眶迎上来,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惶:“世子妃刚核完采买账册,久坐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谁知突然脚下一软......幸亏青梧眼疾手快,堪堪扶住世子妃,才没酿成大祸,虽说没摔狠,到底惊着了......”
内室中,吴大夫神色凝重,缓缓换过左手,手指搭上董婉的腕间。随着诊脉的进行,他的面色愈发凝重。片刻后,他捻着花白胡须,抬起布满忧虑的双眼,沉声问道:“世子妃上次月事是何时?”
“仔细想来,本该是这几日......只是娘娘的月信向来不太准。”青岚沉思片刻道。
吴大夫浓眉拧成沟壑,枯瘦的手指反复探脉,喉间发出沙哑的沉吟:“脉滑如珠走玉盘,却浮而无根......喜脉虽现,然气血虚浮,恐生胎元不固之虞。三日后再来复诊,待胎象稍稳,方能断个准信。”
言罢,他转身铺开宣纸,随即笔走龙蛇:“且先以八珍汤加减,人参三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再加阿胶烊化冲服,每日一剂,以固气血。”
写完最后一笔,吴大夫将药方递给侍立一旁的青岚,他动作利落地合上乌木医箱,铜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姨母,喜脉是什么?”脆生生的童音突然响起,惊得禾穗手中的帕子都滑落在地。她低头望着巧姐儿仰起的小脸,那双澄澈如溪水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与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