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见王百寿一行人灰溜溜地出去后,才赶忙快步上前,脸上满是关切,声音轻柔地说道:“夫君,莫要再气了,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为裴刺史顺着气,眼神里满是担忧与心疼。
裴玄素安静地站在一旁,一时不知所措。他时而仰头望向屋外澄澈的天空,似乎在寻求某种答案;时而又将目光投向自己满脸怒容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深知此刻自己不宜擅自离开,只能无奈地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又略带尴尬地盯着脚下的地板,脚尖不自觉地在地面上轻点。
青鸟瞧着眼前这略显杂乱的场景,心里明白当下绝非叙旧的好时机,思忖一番,觉得还是明日再来刺史府拜访更为妥当。拿定主意后,他拱手行了一礼,朗声道:“裴刺史,今日您事务缠身,多有不便,我等改日再来叨扰,明日定会准时拜访。” 凤鸣和凤锦见状,也赶忙一同拱手示意。三人转身,便要抬脚离开。
裴刺史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说道:“让几位小友见笑了。今日家中琐事繁杂,实在抱歉。明日,咱们再好好叙谈。” 说罢,他扭头朝着屋外高声喊道:“刘管家!”
刘管家听到呼唤,立刻快步走进来,恭敬应道:“阿郎,有何吩咐?”
“你去安排好客房,好生安置这三位远道而来的小友歇息。” 裴刺史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青鸟一听,连忙推辞:“刺史太客气了,我等在城中寻家客栈落脚即可,实在不敢过多叨扰府上。”
裴刺史连忙摆手,态度诚恳地说道:“小友可千万别这么见外,你们大老远赶来,我怎能让你们去外面将就。若是如此,岂不是折煞我裴某了。”
青鸟见裴刺史言辞恳切,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感激地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裴刺史的盛情款待。”
言罢,青鸟、凤鸣和凤锦三人整齐地向裴刺史一家拱手作揖,动作一气呵成,眼神中满是谦逊与礼貌。随后,他们转身,步伐轻盈地跟着刘管家稳步离去。
裴玄素见其他人都已离开,心中一急,赶忙开口:“阿爷……” 然而,话还没说完,母亲一道凌厉的眼神便射了过来,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裴玄素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到嘴边的话瞬间被噎了回去,脸上满是无奈与委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夫君,这儿人多嘴杂,说话诸多不便,咱们还是先回后院吧。” 裴夫人走到裴刺史身旁,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温婉与关切。
裴刺史目光如炬,看向裴玄素,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冷哼里,满是对儿子先前言论的不满与无奈。随后,他迈开大步,朝着后院走去,步伐急促有力,尽显一家之主的威严。裴夫人见状,赶紧紧跟其后,走的同时,伸手一把揪住裴玄素手臂上的衣裳,那动作看似嗔怪,实则满是疼爱。裴玄素被母亲拽着,身体一个踉跄,一脸的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挣脱,只能乖乖地跟着前行。门口候着的婢女和仆人,见主人动身,立刻整齐地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后院走去,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
刺史府后院的房里,裴刺史迈着沉重的步伐,率先踏入房中,他的身影透着几分威严与疲惫,径直走向座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待走到椅子前,才缓缓转身坐下。
裴夫人则仪态优雅地跟在其后,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忧,目光在裴刺史和裴玄素之间来回游移。她走到一旁,缓缓落座,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压抑的氛围。
裴玄素孤零零地站在房屋中间,身姿挺拔却又带着几分拘谨。他的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身前,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一时间,房内寂静无声,唯有屋外树梢上的鸟儿叫声,此起彼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裴刺史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裴玄素,那目光仿若两把锐利的刀,想要将儿子的心思看穿。他的眉头紧皱,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怒火与不解。
裴夫人见此情景,心中一紧,赶忙侧身,轻轻碰了碰裴刺史的胳膊,柔声劝慰道:“夫君,你可千万别再生气了。咱们玄儿一向乖巧懂事,如今做出这般决定,想必是有什么隐情。咱们且先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
裴刺史听闻,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多年的期许与失望,缓缓吐出:“玄儿,你之前读书不是读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铁了心要去学医了呢?”
“阿爷。”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给自己积攒勇气。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裴刺史的视线,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其实,我一直都想跟您说,我想学医。只是从前,我一直没敢开口。”
裴刺史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紧紧锁住裴玄素,眼中的怀疑和质问愈发浓烈,他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哼,我看你突然提出学医,定是和那个云娘子脱不了干系!是不是她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蛊惑了你,你才跑来跟我说这些?” 他的眼神中满是审视,像要将裴玄素心底的秘密全部挖出来。
裴玄素见父亲误会至此,神色愈发急切,他声音诚恳且坚定:“阿爷,您误会了!云娘子与我,实乃纯粹的知交。她知晓我心中对医术的向往,一直以来,无论我是研习医术遇到难题,还是在决心追逐医道的路上摇摆不定,她都始终在一旁鼓励我,让我勇敢去做自己真正想做之事 。”
他目光坦荡地直视裴刺史的眼睛,眼眶微微泛红,带着几分恳切与委屈:“孩儿对医术的热爱,绝非一朝一夕,也不是受他人左右。云娘子不过是懂我之人,在我迷茫时,给我指引方向,在我怯懦时,给我前行的勇气。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孩儿内心深处对治病救人的渴望,对苍生疾苦的悲悯。还望阿爷明察,莫要再误解云娘子,也莫要再质疑孩儿的决心。”
裴刺史听闻裴玄素的解释,只觉气血上涌,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拳,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双眼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裴玄素,那目光仿佛能将人灼烧。
“数月?!” 裴刺史怒极反笑,笑声中却满是嘲讽与不屑,“你和那云娘子相识仅仅数月的时间,就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甚至要为了所谓的‘热爱’,放弃大好仕途?你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被她几句甜言蜜语哄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向前跨了一步,脸上的怒容愈发明显,“你可知道,你这一念之差,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什么知交,什么鼓励,不过是你为自己的荒唐行径找的借口罢了!”
裴刺史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那颤抖的身躯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怒。他死死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看你就是被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重要之事!你给我好好想想,别再被这虚幻的感情蒙蔽了双眼!” 尽管他竭力压制怒火,可声音依旧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人心发颤 。
裴夫人见夫君盛怒,她急忙起身,快步走到裴玄素身边,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臂,动作轻柔又满是疼惜。“玄儿啊,” 裴夫人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恳切,“你阿爷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句句在理。我们做父母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呢?你阿爷一心盼着你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这都是为了你的将来啊。”
她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担忧与期许,“咱们裴家世代为官,你阿爷对你寄予了厚望,这些年含辛茹苦地培养你,就盼着你能走科举之路,入朝为官,施展自己的抱负,造福百姓。你若是突然放弃,不仅辜负了你阿爷多年的心血,也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呐。”
裴夫人抬起手,轻轻为裴玄素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丝,“你还年轻,有些想法或许还不够成熟。这行医之路,艰难又坎坷,哪有你想象的那般简单。而仕途才是正途,只要你肯努力,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听阿娘的话,别再任性了,好好考虑考虑你阿爷的话,莫要辜负了你阿爷对你的期望。” 说罢,她看向裴玄素,眼中满是期待,希望儿子能明白他们的苦心 。
“阿娘。” 裴玄素无奈地轻唤一声,语调里满是纠结与为难。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屋内略显压抑的气氛。
只见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入,她身姿婀娜,眉眼间与裴夫人竟有七八分相似,宛如裴夫人年轻样貌的复刻。女子身着一袭浅紫色上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珠圆玉润?的腰身,下身搭配一条洁白如雪的齐胸襦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仿若春日里随风舞动的花瓣。她的手臂上挽着一条明艳的橙色帔帛,恰似一抹绚丽的晚霞,为她清丽的气质添了几分活泼与灵动。每走一步,帔帛便如行云流水般飘动,更衬得她仪态万方。
她身后,一名婢女悄然无声地停下脚步,垂首站在门外,安静候着,不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了屋内的人。来者正是裴刺史的次女——裴婉君。
“阿爷,阿娘。” 裴婉君走到父母面前,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礼,动作优雅得体。礼毕,她直起身子,目光落在裴玄素身上,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对兄长的关切,也有对眼前这场争执的无奈。她在进屋前就已经听到了个大概,深知又是阿兄闹着要去学医,惹怒了父亲。
裴婉君见父亲满脸怒容,心中一紧,赶忙走到父亲身旁,伸手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扶着父亲缓缓坐下,她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语气软糯又满含敬意:“阿爷,阿兄又惹您生气了,您先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她微微歪着头,一双灵动的眼睛满是关切地看着裴刺史,继续说道:“阿兄平日里最爱读书,对学问钻研得那么深,如今想要学医,想必是看到了百姓在病痛中的苦难,一心想要去帮他们。阿兄这般心怀苍生,和阿爷您一直教导我们的要关爱百姓是一个道理呢。”
裴刺史深吸一口气,胸腔的剧烈起伏逐渐平缓,脸上的怒色也随之淡去几分。他缓缓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在驱散方才因盛怒而生出的疲惫。
“入仕为官也是一样帮助百姓,” 裴刺史的目光从裴婉君转向裴玄素,声音虽还带着几分威严,但已没了先前的火气,“况且,为官所能做之事,远比行医更为广泛,更能帮到百姓。你们可知道,百姓的生活,可不仅仅是治病这么简单,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妥善安排?唯有衣食无忧,他们才能真正过上安稳日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深沉:“阿爷在这邠州任职多年,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方才保得一方百姓如今的平稳生活。这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又岂是你们能轻易体会的?”
裴婉君对着父亲微微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山间清泉,每一个字都带着对父亲的尊崇,“所以啊,阿爷您一直是我们的榜样,阿兄肯定也是受了您的影响,才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去为百姓做些实事。咱们裴家世代为官,不就是为了造福一方吗?阿兄学医,不也是在为百姓谋福祉嘛。”
裴夫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儿巧舌如簧地劝慰着夫君。裴婉君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阵轻柔的风,慢慢吹散了裴刺史心头的阴霾。看着丈夫脸上的怒容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思索,裴夫人心中满是欣慰,她微微上扬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身姿优雅地走到一旁,缓缓坐下,动作轻柔而舒缓,仿佛生怕惊扰了此刻微妙的氛围。坐下后,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丈夫和孩子们,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期待。
“那为官和医道能是一样吗?” 裴刺史听闻女儿的话,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与不解,他转身看向裴婉君,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他的语气虽然不再充满怒火,但依旧带着几分质疑,似乎在等待女儿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消除他心中对医道与仕途的比较所产生的疑虑 。
裴婉君见父亲依旧满脸犹豫,心急如焚,脑子飞速运转,突然灵机一动,赶忙说道:“阿爷,您可还记得卫国公李靖李卫公?他年少时,曾邀请药王孙思邈伴读。那时,李卫公一边研习兵法谋略,一边跟随孙思邈接触医道,汲取济世救人的学问。后来,李卫公出将入相,立下赫赫战功,为我大唐开疆拓土,保家卫国,成就非凡。”
裴婉君微微欠身,神色诚恳,眼中满是对父亲的期许:“阿兄如今对医道满怀热忱,就像当年的李卫公。读书入仕能让阿兄在朝堂上施展抱负,为百姓谋福祉;学医则能让他在民间救死扶伤,直接为百姓解除病痛。这二者并不矛盾,反而能相互促进。阿兄有这份志向,又如此勤勉好学,定能在两条道路上都走出属于自己的辉煌。”
说话间同时飞快地朝裴玄素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焦急与催促,仿佛在说 “快抓住这个机会”。
裴玄素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可眼神里却全是无奈与抗拒。他微微皱起眉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恳切,回望着妹妹,似乎在无声地诉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一心只想钻研医道,治病救人,对入仕为官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趣。这官场的种种规则与束缚,并非我心之所向,我只愿在医道之途上,为天下苍生解除病痛。”
裴刺史听闻裴婉君的话,心中虽有妥协,但多年来对仕途的执念,还是让他忍不住瞥了裴玄素一眼,那眼神里满是不屑,冷哼一声道:“哼,就他,能科举成功再说吧。他若真有那本事,就不会在这时候还想着学医分心了。”
裴婉君见父亲这话虽带着质疑与轻视,却也有着商量的余地,赶忙趁热打铁。她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语气软糯却又充满说服力:“阿爷,您这话可就不对啦。要说阿兄学医如何,我确实不太清楚。可阿兄读书怎么样,阿爷您还能不清楚吗?”
裴婉君微微歪着头,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继续说道:“从小,阿兄就对书籍爱不释手,先生布置的课业,他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他都能理解得透彻深刻,还常常举一反三,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先生们对他的学问夸赞有加,阿爷的那些幕僚们也都知道阿兄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她轻轻拉了拉裴刺史的衣袖,撒娇般地说道:“阿兄既然有这般读书的天赋和勤勉,科举对他来说,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他想在读书之余学医,也不会影响他科举的。阿兄心里有数,肯定能把两者都兼顾好,阿爷您就别操心啦。”
裴夫人一直静静看着女儿巧舌如簧地劝解丈夫,见丈夫脸上有了妥协的意思,心中一喜,她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温婉又带着几分嗔怪:“夫君,你瞧婉儿说得多在理呀。咱们玄儿的读书本事,咱们是看在眼里的,他从小就聪慧,又肯下功夫,只要他肯用心,科举之事定不会差。”
裴夫人微微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对子女的疼爱:“再说了,玄儿想学医,也是一片好心,他是想着为百姓做点实事,这也是咱们平日里教导他的。如今孩子有了志向,咱们做父母的,应当支持才是。学医也并非坏事,和读书科举并不冲突,说不定还能相辅相成呢。”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裴刺史的手背,语气愈发轻柔:“夫君,你就别再为难玄儿了。他向来懂事,既然做了决定,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咱们就信他这一回,让他去试试,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 裴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期许的目光看着裴刺史,希望自己的话能让丈夫彻底放下顾虑 。
裴刺史的目光在女儿和夫人之间来回游移,看着裴婉君那期待的眼神,又感受着裴夫人温柔的劝说,心中的坚持开始动摇。他想起过往裴玄素读书时的勤奋模样,那些为学业挑灯夜战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心中的挣扎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松动。
他长叹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些无奈与期许,缓缓说道:“罢了,既然如此,学医便学医吧,但只能在读书之余,不可本末倒置,荒废了科举入仕的正途。”
裴玄素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刚要出声,裴刺史眼神一凛,看向他,严肃地补充道:“还有,绝对不可为儿女私情所扰。你心思单纯,若是因为这些耽误了学业和医术,辜负了全家人的期望,我定不会轻饶!”
裴玄素听到这话,心想虽然还是要以科举为重,但阿爷能让自己学到医术,已经是极大的让步。想罢,眼中瞬间亮起喜悦的光芒,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挺直脊背,拱手举过头顶,给父亲行了一个大礼,动作一气呵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多谢阿爷成全!玄儿定当不负阿爷所望,科举、医道两不误。”
裴刺史嗯了一声,随后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裴夫人的脸上。这一眼,意味深长,他轻轻眨了下眼,给夫人递过去一个隐晦的眼神。
裴夫人心领神会,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且满含理解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一位母亲对孩子无尽的慈爱与关怀。她身姿轻盈,微微侧身。只见她一旁的桌案上,摆放着的一个古朴雅致的木盒,她指尖轻轻搭在盒盖上,缓缓揭开。盒中,静静躺着一个精致的铁制人偶。人偶大约三寸来高,一寸有余宽,小巧玲珑却又栩栩如生。人偶的模样被塑造为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士,甲片鳞次栉比,每一片都雕刻得细致入微。
将士的面庞线条刚硬,剑眉紧锁,脸上带着一抹怒容,那怒目圆睁的神态,仿佛正凝视着来犯之敌,透露出一股无畏的气势。人偶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似在奋力托举某种物件。
她向前一步,轻轻握住裴玄素的手,将人偶稳稳地放在他掌心,而后缓缓合上他的手指,像是把所有的牵挂与祈愿都一并托付。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叮嘱,也满含着担忧:“玄儿,这是阿娘特意在太虚观求来的。那里的道长们诚心祈福,注入了诸多祝愿。你往后每日出入,还有上山采药,都把它贴身戴着。阿娘不求别的,只盼你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平平安安的,万事顺遂。”
一旁的裴婉君听闻阿娘的话,眼中顿时泛起层层疑惑,樱唇轻启,问道:“阿娘,你向来不是虔心向佛、笃信佛法……”
“婉儿。” 裴夫人骤然出声,打断了裴婉君的话语,目光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说道:“阿娘前些日子让你帮着做的女红,可做好了?”
裴婉君一怔,旋即展颜笑道:“阿娘,婉儿今早就做好啦,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说罢,她轻盈地起身,行至裴玄素身旁,不着痕迹地顿了顿,飞快地给裴玄素使了个眼色,而后又用眼角余光悄然指向父亲,那灵动的眼眸仿佛在说:“阿兄,机会我可帮你争取到了,剩下的可就全靠你自己了。”
裴玄素无奈地抬了一下上眼皮,眼中闪过一丝好笑,好似在回应:“知道啦,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放心便是。”
裴婉君这才身姿优雅地走出房门,随着那轻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暂时安静下来。
裴夫人眼见婉儿走得远了,这才缓缓上前,将手中的人偶递向裴玄素,神色间带着几分期待与嘱托。
裴玄素接过人偶,紧紧地握在手中,眼眶微微泛红:“阿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自己。” 言罢,裴玄素将人偶轻轻揣入怀中,感受着那一份带着母亲祝福的温度。
随后,裴玄素缓缓转过身,身姿笔挺如松,双手交叠,举至胸前,恭恭敬敬地向着父母行了一个大礼,动作沉稳而庄重,尽显对长辈的敬重。礼毕,他直起身子,声音温和却又带着几分坚定,说道:“那玄儿先去忙自己的事了。” 说罢,他微微仰头,目光诚挚地看向父亲,眼中满是询问与等待,仿佛在等待父亲的首肯。
只见裴刺史眉头轻皱,目光瞥向一旁,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忧虑与思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裴玄素静静伫立原地,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着父亲的回应。
良久,裴刺史并未言语,他不敢询问,又不想多待,便转头看向母亲,母亲微微摆了摆手。裴玄素见状,心领神会,轻轻颔首,随后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屋内的宁静。
“学医之事,明日开始不迟。” 就在裴玄素即将抬脚离开之际,裴刺史那低沉而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
裴玄素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从满心欢喜转为深深的担忧,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生怕父亲突然反悔,要收回之前允许他学医的承诺。
只见裴刺史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缓缓说道:“今日家中有贵客到访,你要留在家中,陪为父去会客。”
裴玄素闻言,心中的担忧瞬间消散,脸上重新绽放出喜悦的笑容,连忙点头应道:“玄儿愿意陪同阿爷待客!” 说罢,他站在原地,等待着父亲的下一步安排,眼神中满是期待 。
正说着话,刘管家站在门口,微微欠身,恭敬地开口:“阿郎,晚膳已按您的吩咐精心备妥,贵客此刻正在厅堂等候,面上虽谈笑风生,可不时朝门口张望,想来是盼着您早些过去呢。”
裴刺史神色一正,抬手整了整袖口,应道:“好,这就过去。” 说罢,他转身面向裴夫人,眼中满是温柔与信赖,轻声道:“夫人,麻烦你帮我挑一身得体的常服,咱们可不能失了礼数。”
裴夫人嘴角噙着一抹温婉笑意,轻轻点头,眉眼间尽是贤淑:“自是应当的,你且随我来。” 说罢,二人并肩走进内堂,脚步轻缓,带起一阵微风。
裴玄素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时而抬手摆弄下桌上的摆件,时而望向内堂的方向,眼中满是好奇与期待。
卧室内,裴夫人手中捧着几件质地精良、款式各异的衣裳,眉眼间满是认真与专注,一件一件地仔细端详、比对,试图为夫君挑选出最合身、最得体的那一件。
裴刺史在床前,抬手缓缓解开腰间束带,那动作不紧不慢,他顺势伸手褪去外衫,就在衣物滑落的瞬间,瞥见了搁置在怀中的信件。那是一封来自青柏兄的信,因为方才之事缠身,竟耽搁至今,连封印都未曾拆启。
他微微一怔,旋即转身,动作干脆利落地坐在床缘。伸手轻轻拿起信件,而后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上的封蜡,那封蜡在他指尖碎裂。紧接着,他取出里面的信件,展开信纸的刹那,青柏兄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笔锋刚劲有力,透着几分洒脱。只见信纸上赫然写着:“廉石贤弟如晤:自昔年与贤弟揖别,流光奔逸,忽焉八载矣。岁月如矢,山川修阻,然愚兄念弟之情,未尝有须臾之辍,恰似春蚕丝缕,绵绵不绝,又若秋岭霜枫,愈久愈殷。遥忆曩昔,正值弱冠之年,吾与贤弟俱着缟素之衫,英姿焕发,步入长安贡闱。长安者,龙蟠虎踞之都,雄视天下,其闾阎扑地,市列珠玑,红墙映日,玄瓦生辉,气象万千,尽显大国之隆盛与威严。
彼时,宿于逆旅,青灯照壁,促膝长谈,竟至达旦。所论者,上及周孔之教、管商之术,以究治国安邦之要;下涉黔首稼穑之艰、戍卒征戍之苦,以察民生休戚之状;更远瞻仕途之鹄、功业之宏规,冀图展经纶于廊庙,施惠泽于苍生。彼时,吾辈皆怀一腔热血,恨不能奋袂而起,立致太平,以所学之能,拯万民于水火,济天下于倒悬。
幸蒙皇恩,吾与贤弟同登金榜,遂入仕途,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唯愿报国安民。然大唐积弊日久,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恰似沉疴缠身,纵竭吾等之力,亦难挽狂澜于既倒。终至各奔东西,今分处天涯,山川绵邈,会晤之期,渺不可即。
近岁,愚兄宦游原州,此间异事迭起,令人忧心忡忡。初,府中常闻诡谲之声,每至夜阑,其声幽咽,惊人心魄,致使百姓惶惶然如惊弓之鸟;继而,军伍之中突生变故,大批戍卫甲胄、利刃兵械,杳无踪迹。未几,州府之中亦现不祥之兆。数位衙署属员,莫名暴毙。愚兄忝为守土之官,目睹斯状,心急如焚,奔走四方,访求良策,欲解原州于既倒,护一方百姓之安宁。
幸得玄真子高徒青鸟、凤鸣二位小友仗义相助。此二人道法高深,且智略超群,与灵州都督诸公,冒矢石之险,历艰难之境,深入探究,方揭其奸宄。乃知有奸佞之徒,勾连异域魔族,暗中构乱。此等魔族,性行残暴,狼子野心,妄图颠覆大唐社稷,荼毒生灵。彼等扰攘民生,所至之处,如恶煞临世,肆意摄取生民魂魄,残虐屠戮军民,血溅荒野,所行皆为人间惨祸 ,惨不忍睹,且密聚凶徒,图谋不轨,欲举倾国之兵,酿滔天之祸。若其奸谋得逞,大唐必将烽烟蔽日,国势岌岌可危,百姓亦将陷身水火,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哀鸿满路。
贤弟,今国难当头,正吾辈践昔年之志、效命家国之时。忆昔于长安贡院,吾与贤弟盟誓,誓保家国,护佑生民。今愚兄已飞章奏闻朝廷,且遍檄诸州府,广结豪杰,汇聚玄门之英,共御国难。故恳请贤弟与愚兄同仇敌忾,并肩御敌。虽前路荆棘丛生,然吾等众志一心,众志成城,必能歼此丑类,破其奸谋,护大唐之山河,保黎庶之安康。
引领东望,盼贤弟速赐回章,共商御敌之策。
愚兄 青柏 顿首
开成四年五月十二日
裴刺史的目光刚触碰到信件上的字迹,原本还带着几分喜悦与期许。随着一行行文字映入眼帘,他的瞳孔骤然放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 这怎么可能!” 裴刺史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发颤。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中的信件也跟着簌簌抖动。下一秒,他猛地从床上跳起。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魔族祸乱?原州危矣!大唐危矣!” 裴刺史满脸惊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脚步急促而凌乱,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沉稳与威严。
裴夫人手持精心挑选的衣裳,笑意盈盈地朝着裴刺史走去,本想与他商议今日着装,可刚走近裴刺史的范围时,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只见裴刺史双眼圆睁,眼神中满是惊惶失措,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打湿了身前的衣襟。平日里笔挺的身形此刻也微微佝偻,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裴夫人见状,心中一紧,手中的衣裳悄然滑落,她快步上前,急切地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可裴刺史仿若未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危险,大唐危险……” 裴夫人从未见过丈夫如此失态,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伸手轻轻摇晃着裴刺史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恐惧的深渊中唤醒 。
裴夫人焦急的呼喊与摇晃,终于让裴刺史从那仿若坠入深渊的惊惶中缓过神来。他的眼神逐渐聚焦,看着眼前满是担忧的裴夫人,嘴唇嗫嚅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夫人,出大事了!” 说着,他将手中那封信件递向裴夫人,声音发涩,把信中魔族祸乱原州、大唐危在旦夕的内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裴夫人双手颤抖着接过信件,逐字逐句地看去。起初,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双眼瞪得滚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随着阅读的深入,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可就在裴刺史以为她也要被恐惧吞噬时,裴夫人深吸一口气,竟慢慢镇定下来。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裴刺史,轻声却有力地说道:“夫君,信中虽言危机四伏,可也提到危机已解,玄门之士已然结盟,还向朝廷禀报了此事。如今,这不正是你报效国家、施展抱负的时候吗?” 裴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抚平裴刺史皱起的眉头,“你向来心怀天下,素有担当,大唐有难,咱们怎能退缩?”
裴刺史听着裴夫人的话,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原本慌乱如麻的思绪也渐渐归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呼吸高高鼓起,脸上的惊惶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决然。
“夫人所言极是!” 裴刺史的声音洪亮有力,一扫先前的恐惧与不安,“我竟一时乱了阵脚,实在不该。”裴刺史抬手,稳稳接过夫人递来的信件,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所持并非寻常信纸,而是关乎家国命运的无上珍宝。他微微低头,专注地将信件仔细折好,纸张在他指尖灵动翻转,很快便规规矩矩地被收纳进信封。
旋即,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墙角的柜子。伸手轻轻打开柜门,抬臂从柜子上方取下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盒身雕纹细腻,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裴刺史将信件轻轻放入盒中,像是完成了一场庄重的仪式。放好后,他又从找出一把小巧的铜锁,“咔哒” 一声,将木盒牢牢锁住,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信件里隐藏的惊天秘密与沉重危机。锁好后,他再次将木盒放回柜子原处,确认无误,才放心转身。
他踱步来到裴夫人身旁,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眼神中满是对夫人的感激与信任。裴夫人俯身,捡起地上不慎掉落的衣裳,轻轻拍打掉上面沾染的灰尘,动作娴熟而自然。随后,她轻柔地为裴刺史换上便服,手指灵动地穿梭在衣物间,仔细整理着每一处细节,将衣裳上的褶皱一一抚平。她微微仰头,上下打量着裴刺史,确认一切妥帖后,才满意地点点头,轻声说道:“好了,去吧,不可怠慢了贵客。”
裴刺史刚抬步欲走,像是突然被一道灵光击中,猛地停下脚步,一拍额头,高声说道:“哎呀!瞧我这脑子,险些忘了这要紧事。今日来的这三位道长,各个法力高强,咱们何不让他们出手,帮玄儿除去那纠缠不休的邪魅?有他们相助,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邪魅被除,儿子恢复安康的景象。
裴夫人闻言,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轻声劝道:“夫君,此事怕是不妥。你不是已经重金请了朱道长,还送上了酬金?如今临时变卦,又该如何向朱道长交代呢?这推脱之词,可不好找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为难之色,既理解丈夫为儿子着急的心情,又担心这样做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
裴夫人静静地看着裴刺史,见他眉头紧锁,一副绞尽脑汁思索推脱之词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担忧。她轻轻上前,伸手拉住裴刺史的衣袖,柔声劝道:“夫君,你先别着急。朱道长的修为在这邠州之地也是有口皆碑的。咱们既然已经请了他,还送了厚礼,如今再另请他人,实在有失诚信,信誉可是立身之本呐。”
裴夫人微微停顿,目光中满是关切与理智,继续说道:“依我看呐,不如先让朱道长全力一试。他这些年降妖除魔,经验丰富,说不定就能解决玄儿的麻烦。若是朱道长确实无法解决,那时我们再诚恳地向这三位道长求助。他们既是青柏兄长的至交好友,看在这份情谊上,必然不会推脱。如此一来,既不失信于人,也能为玄儿寻得最稳妥的解决办法,你说可好?”
裴刺史听着裴夫人的一番话,心中的忧虑与纠结瞬间消散,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满是赞赏地看着夫人,不住点头:“夫人所言极是,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我竟还在这儿瞎琢磨,多亏有你提醒。”
说着,他轻轻握住裴夫人的手,感慨道:“这些年,若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操持家中大小事务,我哪能安心在仕途上打拼,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握紧裴夫人的手,言辞恳切,深情流露:“能得你为妻,实乃我毕生之幸。” 裴刺史的目光炽热而真诚,直直地凝视着裴夫人,眼中的浓情蜜意似要溢出来。
裴夫人轻轻嗔怪道:“都这把年纪了,还这般没个正形。” 她嘴上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眼中也满是笑意。她抬起手,轻轻落在裴刺史的手臂上,带着几分亲昵与催促,轻拍了一下,柔声道:“快去吧,莫要让客人久等了,失了礼数。” 那语气,既有着对丈夫的关切,又透着为人处世的周到与妥帖 。
裴刺史笑着松开裴夫人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袖,神色变得庄重起来:“那我这就去招待贵客了。” 说罢,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转身走出房门,尽显一方刺史的威严与风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