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时的失重感让纪明温的胃部一阵痉挛。
他死死攥着掌心的红丝绒盒子,仿佛那是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浮木。
舷窗外的云层翻滚如浪,而他的呼吸却越来越浅,越来越快,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逃不掉的……
——他逃不掉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纪明温将额头抵在盒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迫使自己去想别的事。
不然,他怕自己会崩溃,会哭喊,会不顾一切地求靳时栖救救他。
——但不行。
——绝对不行。
昨晚的那通电话又在耳边响起:
“你赶紧给老子滚回来,不然我就杀了你妈,你别以为老子做不出来。”
纪明温的牙齿开始打颤,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不能回去,不能,如果回去,这四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他再也见不到靳时栖。
——但如果不回去……
无论是哪个后果,他都无力承担。
纪明温的肩膀颤抖着,整个人蜷缩在狭窄的经济舱座位上,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他咬着自己的手背,试图压抑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呜咽,齿间已经尝到了血腥味。
四年前,纪建同因为拖欠工资闹出了人命,进了监狱。
纪明温本想在毕业后彻底摆脱这一切,却接到了出狱的纪建同打的电话。
话语中,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一次,纪明温不得不亲手掐断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的视线开始扭曲,机舱里的灯光变成刺眼的白色旋涡。
——好痛。
——哪里都痛……
纪明温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座椅扶手,指甲折断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
——怎么办……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红丝绒盒子被他攥得变了形,里面躺着一枚素戒。
那是他偷偷攒了半年兼职的钱买的,内侧刻着靳时栖的名字。
他原本想今天送给靳时栖的,将这个作为等待的“代价”。
喉咙突然涌上一股腥甜,纪明温猛地弯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前发黑。
有温热的液体溅在手背上——是血。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空姐惊慌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纪明温想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可下一秒,世界轰然崩塌——
他栽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过道上。
红丝绒盒子终于从掌心滑落,戒指滚出来,在机舱的地板上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恍惚看见靳时栖站在阳光下,朝他伸出手。
可这一次,他再也抓不住那只手了。
对不起……
他的指尖动了动,最终无力地垂下。
我的太阳陨落了。
黑暗吞噬了他。
——
纪明温的母亲,似乎爱他又似乎不爱他。
父亲有钱,但很少回家,回来时也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这个家只是他偶尔落脚的旅馆。
母亲心知肚明丈夫在外有情人,却从不过问,只是会在某个深夜突然砸碎酒瓶,歇斯底里地咒骂,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化妆出门。
她会在纪明温被同学欺负得躲在房间里哭时,不耐烦地丢下一句“男孩子哭什么哭”,却又在第二天让司机送来最新款的游戏机。
她可以当着孩子的面和不同的男人调情,却在家长会上突然出现,穿着最昂贵的套装,趾高气扬地警告那些嘲笑纪明温“胖子”的学生家长。
纪明温看不懂她。
她曾给他买最好的大提琴,请最贵的家教,却从不会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
她会在喝醉后摸着他的头说“妈妈只有你了”,却又在清醒时冷漠地推开他的拥抱。
四年前,纪建同拖欠工资导致工人跳楼的新闻爆发。
当全网都在人肉搜索时,是母亲连夜把他塞进车里,急匆匆送到乡下亲戚家避风头。
纪明温不明白。
她到底爱不爱他?
而现在——
纪明温站在老家破旧的院子里,看着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却仍然冷笑的母亲,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她嘴角流血,却还在挑衅:
“狗日的有本事打死我啊?你以为我怕你?你个只敢打女人的废物,你把那个拖油瓶喊回来干什么!”
“你这辈子别想跟老子离婚,只要老子不同意,你想都别想!之前花老子钱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你个贱人!”
父亲暴怒的拳头再次举起时,纪明温冲了上去。
他不明白母亲对他的感情。
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
就像当年,她明明那么厌恶这个家,却还是把他推上了逃离的列车。
……
工厂倒闭了,先前违法所得的财物也被清剿,纪建同只剩下老家这间破房子。
纪明温是从名牌大学毕业的,本能有个好工作,但纪建同也要将他困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
母亲想离婚,但两次都以“感情没有完全破裂”的理由被打回来,想逃跑,纪建同却扣押了她所有的身份证明和重要物品。
纪明温毕业回来了,回到这个家,但像一个外人,格格不入。
母亲忽视他,父亲动辄对他拳打脚踢。
哪怕现在的纪明温与从前有着天差地别,都改变不了任何现状。
父亲的罪孽是渗入血脉的墨,而他是被染脏的纸,再怎么挣扎也褪不去那层阴翳。
纪明温从小到大都很害怕纪建同。
那种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每当听到门外传来父亲的皮鞋声,年幼的纪明温就会立刻僵住,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父亲总是穿着锃亮的皮鞋,脚步声很重。
年幼时,纪建同很少动手打他,但那双冰冷的眼睛和嘴角的冷笑,比任何体罚都让人恐惧。
纪明温学会了在父亲回家时躲进衣柜,学会了在饭桌上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学会了在看到父亲皱眉时立刻道歉。
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试过减肥,试过绝食,甚至试过催吐。
但遗传性的肥胖体质和长期的心理压力,让他的体重像过山车一样反复。
直到那年,父亲入狱的消息传来,纪明温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如释重负的瘫坐在地上。
他终于可以呼吸了,终于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了。
但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即使现在,当他听到类似父亲的脚步声,还是会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
当有人突然提高音量时,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缩起肩膀。
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