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萧晏川的福,林婵才当值了没几日,就又闲了下来。
被萧晏川派来的几个女史不免好奇,试探着问起林婵。
真实的缘由当然不能说,林婵只信口胡诌,道自己旧伤未愈,陛下特地恩准再将养几日。
女史们羡慕之余,又更敬重林婵几分。这第一位御前近身侍奉的宫女,还得陛下如此关心,来日定有一番造化,定要好生待她。
林婵便每日学学礼仪、养养身子,五日时间一晃而过。
而当陈全来唤自己去上值时,她总算明白为何萧晏川定了如此期限。
这日,宫中设宴,为林威出征饯行。
为显亲近,这场宫宴的规模不大,只宴请了林威父子,还有那位被中书令与兵部尚书一同推选的年轻郎君,以及端王。
先帝子嗣不多,其中皇子只有三位,其中一位因病早逝,余下萧晏川与端王相争,最终还是萧晏川更胜一筹。
现在的端王,基本被架空了实权,软禁在京城中。
端王与这场战事无关,请他来参宴,不过是帝王的一个还算友好的暗示:这是一场近似家宴的宴席。
但林威他们会不会另做他想,萧晏川就懒得理会了。
既然林婵回来了,在前去举宴的元和殿之前,萧晏川便示意她过来为自己穿衣。
林婵捧着衣物上前,半垂着眼睫,还算利落地为他披衣系带。
但今日为他戴上环佩时,她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
萧晏川低眸,看着她有些笨拙地绕起绳,指尖轻颤着,以至于怎么也系不上结,还几次不小心戳到了他腰上。
衣料之下,他腰腹微绷,为这细小的触碰。
在又一次被戳到之后,萧晏川实在受不了林婵墨迹的动作,默然夺过了环佩自己戴上。
林婵飞快一抬眼,随后啪地跪下:“陛下恕罪。”
殿里铺着厚实的地褥,她却跪得如此响亮,实在让人听得膝骨一疼。
萧晏川原先就算有不满,也被这过分实诚的一跪给跪没了。
他叹了口气:“孤没怪你,起来吧。”
林婵低低应一声,不免趔趄地站起,还是将头埋得低低的。
萧晏川看了她片刻,莫名觉得五日未见,她似乎又比先前好看了一些。
看来那些人还算尽心。
“小婵,你在害怕。”
不是疑问句。
林婵这才怯怯抬眼,含糊地“唔”了一声。
今日,会是林婵入宫以后,第一次与父亲林威将军相见。
或者说,是母亲重病之后,第一次再见他。
她对这个近乎陌生人一般的父亲,早就没有半点骨肉血脉之情。
但在萧晏川面前,林婵还是得假装一下,假装自己仍有怯懦犹疑,假装自己摇摆不定,割舍不下。
她给他亲手打磨她的机会。
让他亲手帮她斩断旧情,亲眼看她寒心生恨,这个多疑的君王,才能对她再信一分。
果然,在林婵应声后,萧晏川的声音便缓下许多。
“林将军将要出征,孤给你一个父女道别的机会。”
林婵轻声:“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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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缓缓,歌舞升平。
林婵跟随着萧晏川进入元和殿时,被宴请的众人都已到达。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位年轻郎君吸引过去。
青衫白袍,纯净似雪,气质如松,容貌秀美,却又似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林婵瞳心微缩,认出了此人。
这位被中书令和兵部尚书同时推举的,正是现在的左郎将,叶礼。
这位年轻有为的武将,曾是赵尚书的门生,秉性正直,又有天赋,是用来钳制林威一干的极好人选。
林婵紧了紧手掌,在被察觉之前收回了目光,继续扮演听话顺从的宫女。
而在萧晏川宣了开席之后,座下众人借着祝酒的名头,眼神皆有意无意地往林婵身上飘来。
林威只看了一眼便没再瞧,林婵那两位所谓的兄长亦是如此,倒是端王不加掩饰,打量完之后还意味深长地与萧晏川道:
“臣弟该先恭贺皇兄得此佳人,先饮为敬。”
端王生得儒雅温润,但一张口,却如萧晏川一般让人皱眉。
林婵听着倒没什么感觉,只想萧氏皇族,是否都是这样脸美嘴毒。
萧晏川眸色清浅,似乎并不在意:“既如此,便劳烦清和替孤谢过林将军了。”
“若非林将军,孤又如何得此佳人?”
林威连忙站起举樽:“臣惶恐,小女不肖,有幸得陛下赏识,已是臣万分荣幸了。”
萧晏川淡声:“小婵很好,不肖者,则另有其人。”
想到仍被禁足着的林婉月,林威一时觉得萧晏川是来兴师问罪,可都过去一个半月了……何况他还要自己去打仗,这会儿问什么罪?
林威心底略有不满,面上尚且恭敬:“是臣管教不严,还请陛下宽恕,再给臣那逆女一次机会。”
萧晏川目光幽凉:“当然,林将军为国尽忠,孤无论如何都会宽恕婕妤,不让将军寒心。”
端王挑了挑眉毛,看戏似的打量着林家人与萧晏川的神色。
林威颊肉抽动了一下,却还是压抑下来沉声谢恩。
而叶礼,自始至终安分坐在自己位上,专心致志地用着眼前的菜肴。
立在一旁的林婵根本没在意萧晏川与林威之间隐晦的交锋,她斟酒布菜之余,只用余光小心地瞥着座下的叶礼。
他与数年之前不同了……却又还是相同。
一样的纯白洁净,一样的不染尘埃。
她的心不在焉被萧晏川收入眼底,他瞧了眼叶礼,并未点破。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言谈也逐渐放松起来。
林威似是有意扳回一城,借着醉意说起昔日与先帝征战沙场,萧晏川微微带笑应和,谁也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法。
但在林威终于絮叨完后,萧晏川轻轻:“小婵。”
“林将军有些醉了,去取些醒酒汤来。”
这三字实在很难不让他人想多,能够坐在这里的,多少都对当晚内情了解一二。
林威越发觉得萧晏川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按下酒樽,笑道:“陛下,臣一介武夫粗人,吃酒如饮水,用不上这等精贵之物,臣谢过陛下好意。”
林威当面驳了萧晏川,殿中气氛微有凝滞,萧晏川眼睫微垂,乌目沉沉。
恰在此时,沉默已久的叶礼忽然起身,声如玉石坠地:“林将军,酒虽好却伤身,臣与将军一样皆是习武之人,臣以为既要行军领兵,就更需好好保养身体,养精蓄锐以应敌。”
“若放纵无谓,那不需敌人,自己便毁了自己,又如何退敌?”
蓦地听叶礼开口,林婵持着酒壶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林威嗤笑:“黄口小儿,老夫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不需你在此训诫老夫。”
叶礼不见愠色,垂眸谦和道:“臣的确年轻,但臣所言,并非就是错的,将军认定的,也并非就是对的。”
林家三郎闻言皱眉,张口要驳斥,却被林威不动声色制止。
萧晏川的沉默不语,足够让林威明白叶礼将在自己带领的兵马中扮演什么角色。
真是一个难缠的硬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