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小家伙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像只被突然惊扰的林间小鹿，连带着发顶都蹭得我下巴有些痒。那洗发水的甜香，若有似无地钻进鼻腔，混杂着观景台高空微凉的风。
“……喜欢。”
她几乎是贴着玻璃墙，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被这城市的晚风吹散。
我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若无其事地退开半步，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像是没看见一般。“时间不早了，回酒店吧。”
电梯平稳下行，金属厢壁映出我们模糊的影子。小安一反常态地安静，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却又时不时抬起眼皮，飞快地瞟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困惑？
我靠着厢壁，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视线落在跳动的楼层数字上，假装什么都没察觉。
直到电梯“叮”一声到达底层，门缓缓滑开，她终于憋不住了，跟在我身后小声问：“阿姨，你刚才……在上面干嘛突然抱我啊？”
我脚步未停，随口胡诌：“风大，怕你被吹跑了。”其实是怕你冷，但更怕的是我自己那一瞬间失控的心跳。
“骗人！”她几步追上来，和我并肩走着，不满地撇撇嘴，“观景台明明有恒温空调，根本不冷……”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自己说服自己。
我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有些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也太……危险。
回到酒店，洗漱过后，小安像只没骨头的猫，趴在柔软的大床上，一张张翻看着今天拍的照片，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张海滩的好看……这张撸猫的也好可爱……观景台这张……”
她忽然停下，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阿姨，我们明天去哪儿玩？还去海边吗？”
我正把几件换洗衣物放进行李箱，闻言，动作顿了顿，然后轻轻合上箱盖。“明天离开深幻市。”
“啊？”她明显愣住了，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去哪儿？”
“薰衣草市。”我说出这个地名，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
“薰衣草市？”她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我好像没在旅游攻略上看到特别推荐……”
我避开她探寻的目光，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喧嚣的夜景。“嗯，临时改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了前往薰衣草市的高铁。
列车穿梭在城市与乡野之间，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小安大概是缓过神来了，抱着一袋薯片，“咔嚓咔嚓”地啃着，凑到我旁边：“阿姨，跟我交个底呗，薰衣草市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该不会真像你说的那样，就是‘随便看看’吧？”她学着我的语气，调侃道。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房屋，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还真是‘随便看看’。”
“我不信！”她把薯片袋子往旁边一放，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那有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老字号？或者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景点？快告诉我嘛！”
看着她那副好奇宝宝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嘁，又卖关子。”她捂着额头，小声嘀咕，“你肯定有别的目的！是不是去见什么老朋友？或者……老相好？”说完还偷偷瞄了我一眼，观察我的反应。
“少看点八点档狗血剧，对脑子好。”我没好气地又弹了她一下。
她夸张地“哎哟”一声，揉着脑袋抱怨：“神秘兮兮的……阿姨你怎么这么喜欢当谜语人啊？猜来猜去好累的！”
几个小时后，列车缓缓驶入薰衣草市火车站。
走出站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混杂在空气中。广场上人来人往，比我想象中要热闹许多。视线越过人群，远处是大片大片紫色的花田，在阳光下翻涌着波浪，如梦似幻。
“哇——”小安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掏出手机就开始拍照，“天呐！这也太美了吧！比小音符短视频上那些加了八层滤镜的还要漂亮！”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恍惚了一瞬。记忆里，这里曾是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废墟，断壁残垣，满目疮痍。而现在……它繁华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女王陛下的魔法，确实创造了奇迹，只是这奇迹，对我而言，过于崭新，也过于……冰冷。
坐上出租车，前往预订的酒店。小安像只好奇的鸟儿，脑袋几乎要伸出窗外，兴奋地东张西望：“阿姨，你看那个建筑好特别！哇，那边还有个好大的薰衣草公园！”她转过头，看向我，“阿姨，你小时候的薰衣草市，也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我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不完全是。以前……有点旧，有点小，但……也很热闹。”记忆里的街道，窄窄的，两旁是低矮的房屋，街坊邻居彼此都认识，充满了人情味。
“现在不热闹吗？”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话语里的停顿，转回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没有回答。现在的热闹，是属于这座崭新城市的，是属于这些陌生面孔的。那种属于过去的，带着烟火气的热闹，早已随着旧城的毁灭，一同消失了。
酒店前台，穿着整洁制服的小姐微笑着递过房卡：“苏女士，安小姐，欢迎来到薰衣草市！希望您二位旅途愉快。”
小安立刻热情地凑上去搭话：“小姐姐，我听说你们这里的薰衣草冰淇淋是不是超级有名？哪里可以吃到最正宗的呀？”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礼貌而茫然的微笑：“啊？冰淇淋吗？不好意思哦，我们市的特产主要是薰衣草精油、香包这些呢。您是听谁说的呢？”
小安也愣住了，回头看向我。
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薰衣草冰淇淋，那曾是旧薰衣草市最受欢迎的街头小吃，几乎每个孩子都爱。没想到，连本地人都不记得了。这座城市，连同它的记忆，都被彻底重塑了吗？
夜里，小安大概是白天玩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呼吸均匀绵长。
我却毫无睡意，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这座被灯火点亮的城市。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甚至每一块砖瓦，据说都是女王陛下用强大的魔法一夜之间重建起来的。崭新，漂亮，充满了生机。
可我记忆里的那些蜿蜒曲折的小巷子、街角那家总是飘着面包香气的烘焙店、总能淘到旧书的二手书店、还有那个总是挂着五颜六色糖果罐的小卖部……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真的是我的故乡吗？还是只是一个披着“薰衣草市”名字的，华丽而空洞的躯壳？
第二天，我没有带小安去那些新建的公园或者景点，而是直接去了市中心广场。
记忆里的中央广场，如今变成了一个开阔的喷泉广场。巨大的喷泉在阳光下变幻着水柱的形态，周围环绕着精心修剪的花圃，不少孩子在水边追逐嬉戏，发出清脆的笑声。
小安显然很喜欢这里，拿出相机不停地拍照。“阿姨，这里好漂亮啊！你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玩吗？”
我没有看那些嬉闹的孩子，目光落在喷泉左侧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我抬手指了指，“以前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树荫能遮住半个广场。树下有个卖红豆饼的老太太，人特别好，每次我去买，她都会偷偷多给我一个，不让别人看见。”
小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那……现在呢？树呢？”
“没有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与黑灵教战争的时候，被摧毁了。后来女王在重建的时候，可能连树根都没留下。”
是的，什么都没留下。就像那些消失的人一样。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一家装修精致的甜品店，空气中飘来甜腻的香气。小安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地拽着我走了进去。
她兴冲冲地拿起菜单翻看，脸上的期待却很快变成了失望。“咦？怎么没有薰衣草蜜糖卷啊？”
穿着可爱围裙的店员走过来，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哦，您说的是薰衣草蜜糖卷吗？那个好像是旧市时期的特产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了，我们店里没有呢。”
“旧市……”小安放下菜单，小声嘀咕，“怎么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
我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我伸出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出租车驶离了繁华的市区，朝着郊外开去。目的地是新建的城市纪念墓园。
墓园建在山坡上，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紫色薰衣草田。这里很安静，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一排排灰白色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大多数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编号。
小安看着这成片的无名墓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姨，这些……这些是……”
“是当年黑灵教袭击薰衣草市时的遇难者。”我走到一排墓碑前，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擦拭掉其中一块墓碑上沾染的灰尘，“大部分人甚至没能留下完整的遗体，更别说名字了。”
冰冷的石碑触感，仿佛带着死亡的寒意。
“阿姨！”她突然几步上前，用力抓住了我的衣袖，力气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祭奠谁，对不对？”
我沉默着，看着那块无名的墓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的沉默似乎刺激到了她，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你的事情？你心里明明就很难过，为什么要一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你把我当什么了？”
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平日里开朗的面具。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身，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我的父母还活着，他们在那场灾难来临前就搬离了这里。”
她愣住了。
“但是，”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看着我长大的邻居、每天早上都会笑着跟我打招呼的面包店老板夫妇、还有那个偷偷多给我红豆饼的老太太……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我认识的人，都留在了这里。”
我指了指那些冰冷的墓碑。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悲伤的气氛，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很快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我们快步跑到不远处的墓园管理亭避雨。雨水敲打着亭子的顶棚，发出密集的声响。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小安才小声地开口，声音闷闷的：“女王陛下那么厉害，她用魔法重建了整座城市……为什么……为什么不用魔法把他们复活呢？”
我靠在亭柱上，望着亭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魔法不是万能的。它可以修复砖瓦，重建城市，甚至治愈伤口，但要逆转生死……那可能是神明才有的权柄，不是我们凡人能够轻易触碰和掌握的。更何况……”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涉及到一些......，不适合对她说太多。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更小了：“所以……你才那么讨厌黑灵教？”
“我曾经恨他们入骨。”我望着远方，雨幕中的薰衣草田颜色显得更加深邃，“但后来我发现，我更恨的是那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自己。甚至……在巨大的绝望和痛苦中，差点堕落了，成为自己最憎恨的那类人的自己。”
话音刚落，一个带着雨水湿气的温暖身体突然撞进了我的怀里。
小安紧紧地抱住了我，毛茸茸的脑袋用力地蹭在我的肩膀上，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动物。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我的皮肤上。
“阿姨，”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闷闷地传来，“没关系的……都过去了。如果你想记住他们，又觉得一个人的记忆太孤单，那我陪你一起记住他们，好不好？你想说的时候，我就听着，你不想说的时候，我就陪着你。”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臂悬在半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酸涩和暖意交织在一起，涌上眼眶。
最终，我缓缓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好。”
雨势渐歇，天空重新放晴。
我带着她，离开了墓园，去了城市边缘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那里保留着一小片旧城区的残骸，几段破旧的围墙，几间破旧到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新建的高楼大厦的阴影里。
墙壁上还残留着那个曾经旧时期的痕迹，斑驳的墙皮下，露出暗红色的砖块。
小安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粗糙的墙面，仿佛在触摸一段沉重的历史。“这里……就是真实的过去吗？”
我点了点头。“大概是女王陛下特意保留下来的吧。也许……是为了给这座崭新的城市，留下一点关于过去的，真实的念想。”
傍晚时分，我们站在郊外一大片薰衣草田的田埂上。夕阳的余晖洒在紫色的花海上，将其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紫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薰衣草香。
风吹过，花浪起伏。
小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而认真：“阿姨，其实……现在的薰衣草市，也很美。”
我看向她，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道：“过去的回忆当然很珍贵，很重要。但是……那些活下来的人，这座新的城市，它们……也有努力活下去，变得更好的权利，对吧？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也要给现在和未来一个机会。”
我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际线，又看了看身边眼神明亮的少女，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些。许久，我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嗯。”
回酒店的路上，小安一扫之前的沉重，又恢复了活力，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忽然回头提议：“阿姨！我们明天去尝尝这个新薰衣草市的美食吧！虽然没有薰衣草蜜糖卷了，但说不定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惊喜呢？就当是探险寻宝了！”
我挑了挑眉，故意逗她：“不怕踩雷踩到哭鼻子？”
她跑回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脑袋亲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不怕！有阿姨陪着我，就算踩雷也开心！”
她的笑容明媚得像此刻的夕阳，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点阴霾。
晚上临睡前，小安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塞到我手里：“噔噔噔噔！送给你的礼物！”
我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吊坠。吊坠的主体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珠，里面封存着几粒细小的、紫色的薰衣草种子。
她一脸得意地解释道：“嘿嘿，今天下午趁你不注意偷偷去买的！老板说这是真的薰衣草种子，可以带走的‘薰衣草市’！你也可以把它种在阳台的花盆里，这样你就随时都能看到薰衣草啦！”
我攥紧了手中带着她体温的吊坠，玻璃珠圆润光滑，里面的种子虽小，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喉咙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谢谢你，小安。”
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黑暗中传来小安轻轻的声音：“阿姨……”
“嗯？”
“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回忆过去，或者觉得难过了，都可以告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底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我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那些沉重的过往，似乎在她的陪伴下，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睡吧，”我最终只是低声回应，“明天还要……”
还要……迎接新的开始。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宁。很快，倦意袭来，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