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求助无门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县政府大楼前的石阶被一层薄薄的水汽所笼罩,显得有些湿滑。林江静静地站在石阶上,他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露水顺着香樟树的气根缓缓滴落,仿佛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这些露珠落在林江褪色的衣领上,很快就洇出了深色的斑点,就像他心中的忧虑和不安在逐渐扩散。
林江的手不自觉地伸进了内袋,那里有一个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的文件袋。这个文件袋里装着他从工地偷拍的混凝土样本照片、工头的通话记录,还有老会计临死前塞给他的账本复印件。这些证据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也是他此次前来县政府的目的。
二楼走廊的日光灯管在晨风的吹拂下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就像垂死的蜂群发出的最后哀鸣。林江紧紧地攥起了拳头,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撞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铜门牌上,发出了一声清冷的脆响。
副县长办公室的木门看上去异常厚重,仿佛是一口棺材,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闷。门缝里飘出一股隔夜茶的馊味,与打印机油墨的刺鼻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进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内传出,仿佛是从深井里抛出的一块石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林江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股暖风机吹出的热浪夹杂着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让林江有些猝不及防。他定睛看去,只见副县长周明达正伏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仿佛被那堆积如山的文件压得喘不过气来。周明达的头顶是一片地中海,中间的头发稀疏得可怜,在日光灯下泛着青光,与周围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有些滑稽。
周明达面前的文件堆得足有半人高,最上面那份《青河水库工程质量检测报告》的公章红得刺眼,仿佛在提醒着人们这份报告的重要性。
林江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周县长,我是林江……”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周明达突然像是被惊扰了一般,猛地抓起桌上的陶瓷杯。杯子里的茶叶沫随着他的动作溅了出来,一些甚至落在了“为人民服务”的锦旗上,形成了几个褐色的斑点。
周明达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怒,他打断了林江的话,说道:“不是说过了吗?所有关于溃坝的举报都去找调查组!”说完,他把茶杯重重地墩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茶杯里的茶汤在玻璃台板上来回震荡,像是要冲破那薄薄的玻璃一般。
“咔嗒”一声,台板下的照片框被撞歪了。那是周明达去年在水利工程剪彩仪式上的留影,照片中的他笑容满面,红色绶带歪斜地挂在他那圆滚滚的啤酒肚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林江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他有些紧张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检验报告,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报告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林江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关键信息:这是一份来自省城建材实验室的混凝土强度报告,而其中涉及的样本则是掺入了芦苇秆的混凝土。
林江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说道:“这是省城建材实验室出的混凝土强度报告,掺了芦苇秆的样本……”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周明达突然毫无征兆地抓起桌上的电话。
“小刘,把上季度农田水利总结拿过来。”周明达的语气有些生硬,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站在面前的林江,而是直接对着话筒提高了嗓门,“对了,再催催水利局,下午的汇报材料怎么还没送来?”
林江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他原本准备好的话语也被周明达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打断了。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声,那是洒水车播放的《兰花草》的旋律。洒水车的水柱喷洒在龟裂的梧桐树干上,溅起的水雾仿佛一层薄纱,轻轻地沾湿了周明达桌上那张“先进党员”的奖状。
奖状的旁边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水晶镇纸,里面嵌着周明达和某个建筑老板的合影。林江定睛一看,他立刻认出了照片中的那个建筑老板——正是承包水库工程的立诚建工的王总。\"周县长,有人跟踪我。\"林江突然说。他解开领口,露出锁骨处那一大块淤青,仿佛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击过一般。淤青的颜色已经开始发黑,周围还泛着淡淡的紫色,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上周三晚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两个纹身男把我堵在胡同里,他们说……说再查下去就让我‘消失’。”
周明达原本正在翻阅文件,听到这句话后,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房间里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耳。
周明达慢慢地抬起眼皮,他的目光落在林江身上,林江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他看见周明达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蛇信般的寒光,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周明达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中华烟,打开盖子,抽出一根烟,然后用金属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
随着打火机的声音响起,房间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周明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你知道为什么那些混混只警告你,却不动手吗?”周明达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因为他们知道,真把你怎么样了,公安局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说完,他又吸了一口烟,烟灰簌簌地落在了桌上的《安全生产责任书》上。林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责任书吸引住了,他盯着责任书末尾的签名,那字迹遒劲有力,和账本上克扣的工程款签字如出一辙。
林江的脑海中突然闪过父亲临终前的情景,父亲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艰难地说:“记住,当官的签字笔比砍刀还利……”
\"回去吧。\"周明达碾灭烟头,金属笔在文件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有诉求走正规渠道,别学那些上访户闹事。\"
林江踉跄着退出办公室。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映出他佝偻的身影,像根被风雨压弯的芦苇。
五楼县长办公室的铜门牌泛着冷光。林江攥着门把手,金属凉意顺着掌纹爬上来。秘书小张正在给绿萝浇水,水滴落在接水盘,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县长去市里开乡村振兴会,后天才能回来。\"小张没抬头,浇花壶嘴在叶间游移,\"要预约吗?\"
接水盘里的水漫出来,顺着桌沿滴在《信访工作条例》上,洇湿了\"群众利益无小事\"那行红头文件。
下楼时遇到水利局的老王。这位平日总拍着他肩膀说\"小林前途无量\"的老同志,此刻突然像见了猫的老鼠,抱着文件夹贴着墙根挪步,公文包里的紫砂壶盖撞出细碎的叮当声。
\"王科……\"林江刚开口,老王突然加快脚步,拐进楼梯间。拐角处传来急促的喘息,混着手机按键音:\"李局,林江刚去找过周县长,您看……\"
林江贴着墙根挪到楼梯口。老式铝合金窗框在风中摇晃,缝隙里飘来食堂熬中药的苦味。他看见老王对着手机点头哈腰:\"放心,他翻不起浪……那账本不是已经烧了吗?\"
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林江冲出大楼,踉跄着撞翻传达室的报刊架。卖盒饭的三轮车从眼前晃过,车漆上\"黄焖鸡米饭\"的贴纸翘着边,露出底下斑驳的\"周黑鸭\"广告。
他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瘫坐。几个退休老头在下象棋,棋子落在石桌上的脆响,和昨夜威胁电话里的冷笑声重叠。
林江猛地站起来,裤兜里的文件袋\"哗啦\"一声。远处市政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像面照妖镜。他想起溃坝那天,浑浊的洪水漫过堤坝时,那些芦苇秆在混凝土里翻涌的惨绿色。
\"小林师傅?\"
林江回头,看见经常在政府门口摆摊修自行车的瘸腿老张。老人裤管卷到膝盖,露出假肢的钛合金关节:\"要帮忙不?我在这儿二十年了,哪扇门后头有狗洞都清楚。\"
老张的修理工具有股机油味,和他父亲临终前身上的消毒水味道混合成奇异的气息。林江突然想起,父亲当年在机械厂当质检员,因为拒绝在劣质钢材检验单上签字,被\"调岗\"去看大门。
\"别信那些穿官袍的。\"老张用扳手敲了敲县政府外墙,\"这楼盖的时候,钢筋都细得跟筷子似的。你以为他们真瞎?\"
林江跟着老张来到后院。垃圾站旁边堆着换下来的下水管,锈迹斑斑的管壁上沾着发霉的茶叶渣。老张突然掀开块雨布,露出底下用粉笔画的箭头,指向墙角狗洞。
\"监察组老陈每天下午三点来收文件。\"老张压低声音,\"从这儿绕过去,别走正门。\"他塞给林江半包皱巴巴的中华烟,\"我儿在工地摔残了,老板说是他自己不小心。\"
林江摸到烟盒里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302室\"。他抬头时,老张已经蹬着三轮车离开,车铃叮当声混着《兰花草》的旋律,在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监察组办公室的门没锁。林江屏住呼吸,听见里间传来打印机的嗡鸣。文件柜最上层摆着\"廉洁奉公\"的奖杯,旁边相框里的老陈笑容可掬——正是昨天在茶楼包厢里,和周明达碰杯的那个穿夹克的男子。
窗外突然响起警笛声。林江手一抖,账本复印件飘落在地。他看见老陈从里间出来,手里握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文件袋,封面上用红笔写着\"已处理\"。
\"小林同志?\"老陈弯腰捡起账本,笑容像蜡像般凝固,\"来找周县长啊?他刚去市里开会了。\"
林江转身冲向楼梯。背后传来纸张撕裂声,老陈的打火机\"啪\"地迸出火苗:\"这些废纸,该烧咯。\"
他冲进地下车库,霉味混着汽油味呛得人窒息。消防栓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脸,额角伤口渗出的血珠,在昏暗灯光下像凝固的沥青。手机突然响起,母亲带着哭腔:\"他们把你爸的坟迁走了……\"
林江踉跄着撞在水泥柱上。远处传来汽车启动声,车灯扫过墙角,照出几个烟头——中华牌的,还沾着监察组办公室的油墨味。
暮色降临时,林江站在青河新筑的堤坝上。洪水留下的泥痕在混凝土墙面画出诡异的波浪线,新嵌的警示牌在晚风里摇晃,\"质量过硬\"四个金字已经生锈。他摸出父亲的老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离骚》里的句子:\"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转头望向县政府大楼,无数窗户亮起灯,像无数只冷眼。
河面飘来腐烂的芦苇秆,在月光下泛着惨绿。林江突然想起,溃坝当天有个老妪跪在泥浆里哭喊:\"他们往水泥里掺秸秆啊!天老爷睁眼看看吧!\"那时他刚把取样混凝土送进实验室,转头就看见工头拎着铁棍朝老妪走去。
\"林工!\"
沙哑的喊声划破夜色。林江回头,看见工地看门的赵大爷举着电筒跑来,塑料布裹着的旧报纸在怀里鼓鼓囊囊。
\"我偷了他们刚改好的监理日志。\"赵大爷掀开报纸,泛黄的纸页上,\"合格\"印章盖在明显涂改的日期上,\"那天他们逼我签字,说不签就扣我工资……\"
林江翻到最后几页,某个熟悉的名字在\"验收人\"栏反复出现——周明达。钢笔墨迹洇开,像团黑血。
\"他们今晚要运走剩下的假材料。\"赵大爷突然抓住他胳膊,\"西郊废弃砖窑厂,午夜十二点。\"
林江抬头望向夜空。北斗七星高悬,像父亲车间里生锈的钻床。他摸出那半包中华烟,点燃时想起老张的话:\"这楼里的蛀虫,得用火攻。\"
河面吹来的风带着腥气,林江的影子在堤坝上拉得很长。他转身走向黑暗,怀表链子在风里叮当作响,和远处砖窑厂的犬吠声此起彼伏。月光照在他背上的文件袋,塑料袋里的账本复印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