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不断地下坠,眼前一切都在摇晃,长长的走廊里拉伸成一块一块大大小小不规则的碎块,光影流动变幻,自己就仿佛在夹缝中行走。
云枫右手扶住了色彩斑斓的墙壁,盯着那乱晃旋转的砖块出神,缓缓向前走去。
周遭好像有人在说话,声音却像隔着一层纱,朦胧不清,仿佛浸透了水雾,而自己,则被淹没在水底之下。
眼前的景象在不住乱晃,交织变幻成另一幅相似的场景。
——也是条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那些诡异流动的光影逐渐凝固,碎片一块块镶嵌在天花板上,重新拼合成一面完整的雪白的天花板,周遭墙壁也是白色的。
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得高大,就连墙壁上的贴画也悬得很高,自己必须仰起头才能看见壁画的金属边框。
云枫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指,忽然惊悚地发现,自己变小了,身体缩小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自己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的角度。
云枫仰着头费力地了望那些壁画,走廊尽头却走过来一条长长的黑影。
云枫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身子也猫一般灵活地缩在拐角里,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怦怦狂跳,止不住的喜悦溢出了自己的心房。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身体不受控制似的。自己明明……方才在哪里来着?
头脑中的记忆如漩涡般混乱,云枫又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喷涌而出的激动和刺激,瞬间觉得这情形无比诡异。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持续太久,随着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直到停在拐角边缘,也就是自己身边五步远的位置,恍然一张温和慈祥的脸出现在自己头顶,一个男人冲自己微笑道:“抓住你啦。”
一只刚劲有力的手伸过来,轻轻巧巧地攥住了自己胳膊。
云枫身体僵硬了一瞬,旋即就跟随男人的拉拽动作从拐角后绕了出来,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爸。”
男人满意地笑着,手很自然地揉了一把云枫温软的头发,牵起云枫的小手,略微俯下身,非常温柔地道:“先不玩捉迷藏了,爸爸带你去看奶奶。”
云枫“嗯”了一句,有点懵懂地道:“妈妈呢?”
男人脸上浮现出笑容,随意道:“妈妈也在。就等你了。弄完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去吃大餐。”
云枫兴致高起来,摇晃着男人的手臂,软软地道:“好呀好呀!”
云枫跟着男人走了几步,头猛地眩晕了一下,眼前的场景也变得朦胧不清,而男人的脸也似乎罩在雾中,方才那一瞥,自己也完全没看清男人长什么样子。
云枫试图控制自己的手脚,脱离男人的掌控,然而并没奏效,身体还是洋溢着热情与兴奋,跟随着男人的步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男人抱着云枫上了一辆银灰色的车子,没过多久就风驰电掣地出现在了一个冷冰冰的工作间门口。这里……竟像是实验室?
云枫惊悚地注视着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环境,被男人牵着,一步步走了进去。
男人的掌心是温热的,而云枫的手指却越来越凉。他心里在恐惧,然而这具幼小的躯体却浑身上下充斥着活力与激动。
如此的不和谐令云枫再一次感到头晕目眩,等他定睛看清楚眼前那个轮椅上的老人时,他微微睁大了眼,又用力闭上。
再睁眼的时候,那形同枯槁的老人分明正坐在一把电椅上,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带牢牢捆住,固定在那把冰冷的黑色电椅上。
云枫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更强烈的心跳飞快地搏动,似乎要跳出胸口。
云枫的手挣了挣,试图脱离男人的掌控,男人却牵着云枫一路走到那憔悴老人的面前,轻声对云枫道:“她病了,你不想救她吗?”
云枫稚嫩的声音清亮地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奶奶怎么了?奶奶!奶奶!”
云枫扑到老人的座椅前,小手摇晃着老人陈旧发黑的棉袄,试图唤醒奶奶的神智。
果然,老人睁开了眼睛,见到云枫的那一刻,眼睛里分明流淌着喜悦。
“乖……乖。”老人缓慢开口,伸出瘦若鸡爪的手,试图抚摸云枫的头顶。
这时,一只纤瘦的胳膊伸过来,一把挥开了老人颤颤巍巍的手指。
云枫陡然愣住了,一个阴影笼罩住了自己的身躯。
云枫缓缓抬头,却看见了一个中年女子充满厌恶的眼神。
这女子厉声道:“别碰我儿子!我不是说了吗,这孩子你们不许养,你们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你们施舍!”
说着,女子一把大力把云枫拉拽到一边,远离了老妇人触手可及的范围。
面对着云枫,女子的表情又和缓下来,像是川剧变脸一般,语气里带着几分矫揉造作的温柔,但那耐心听起来像是强压着怒火,蹲下身,两只手搭在云枫肩头,用哄劝的语气道:“宝贝,妈妈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跟这老不死的走太近,她会害了你的!”
云枫懵懵懂懂地睁大眼睛,犹豫地看了看那个又酸又臭的老妇人。
中年女子大声道:“这就是个老不死的!生下来就是为了拖累他人!妈妈尽心尽力照顾她,她还不领情!她讨厌妈妈,也讨厌你!她就是个老巫婆!”
云枫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中年妇女得到了认同,更加理直气壮起来,起身指着老人的鼻尖,骂道:“你逍遥了一辈子,退休以后就打麻将,万事不管,都丢给我去做!怎么,我是你家雇来的佣人吗?现在你病倒了,还不是得靠我照顾?”
云枫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总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中年妇女骂了一阵,见云枫始终默默地不做声,心头火气陡然又窜了起来,一把推搡着云枫,把他推到老人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面前,鼓励道:“这老不死的就是个灾星!天天骂天天还活着!你也来骂几句,嗯?”
云枫被中年妇女一番煽动,心头也渐渐受到那股恶意情绪的渲染,一股怨恨与杀意蔓延了整个胸腔。
他鬼使神差地脱口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尽管声音很小,但是近在咫尺的三个人都听清了。
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站在旁边冷眼旁观,母亲则有些得意,似乎心理上得到了莫大的满足,脸上也挤出扭曲的笑容。
而老人脸颊颤动些许,喉咙间唉声叹气:“不孝!不孝啊!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奶奶?”
云枫还被那股恶意情绪所左右,冷漠地盯着老人枯槁的脸,心头似乎漫上一股快感。
老人见云枫漠无反应,又费力地将头转向了中年妇女,嘶哑的声音像是透着某种诅咒与不甘:“你这样对我,将来你儿女也不会孝顺你,你会遭报应的!”
中年妇女不屑地大笑起来,抵住云枫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地问他:“你会吗?”
云枫不假思索道:“我当然不会!”
老人哀叹道:“造孽!造孽啊!”
中年妇女似乎有些不耐烦,随手拿起一支针剂,敲开一支药瓶,拿针往里面注满药液,冲云枫道:“你来涂碘伏!”
云枫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拿着棉签蘸了棕色瓶子里的碘伏,颤抖着轻轻擦抹在老人胳膊上。
女人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慢?你这么温柔干什么?又死不了人!”
云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什么?”
女人毫不在意地揪起老人胳膊上的一块软肉,把针尖刺进了她的皮肤。
老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嘶”了一声:“疼。”
随着无色透明液体的缓缓推入,女人道:“胰岛素啊,你奶奶糖尿病,你不知道吗?这个病可麻烦得很,一次性又治不好,专门拖累我们!”
说着女人不解气地用力推了下针筒,老人的表情极其隐忍,脸颊都扭曲了,老年斑皱成了一团,似乎很痛苦。
云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忍不住道:“这样扎不疼吗?”
老人却没有答话,小眼睛里露出了怨毒的眼神。
男人在一旁淡淡道:“为了治病,有些痛苦必须忍受,因为不治病的话更难受,甚至有生命危险,你奶奶明白这一点。”
云枫点点头,视线下移,那电椅竟又变成了轮椅。原来这只是一把普通轮椅。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眼前场景又变了,随着光影的扭曲,轮椅彻底变成了电椅,而电椅上的人也变成了一个瘦削不堪昏迷不醒的男子。
云枫正站在电椅前,身形竟然又拔高了,看东西不再是仰视,而是平视甚至俯视。
云枫静静地打量着那个瘦削男子只穿了一件短袖一条短裤的身躯,神色没有丝毫异常。
周围,还是那个实验室。
父亲正站在自己身后,轻声道:“这是个志愿者。他也希望为我们的研究做贡献。”
云枫“嗯”了一声,放下记录男人身体数据的那张表格,重新检查了下男人身上头上连接的各种线路和仪器,走到旁边的操作台上,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电击按钮!
随着一声凄厉癫狂的惨叫,瘦弱男子浑身痉挛性强直,身子猛地抽搐,硬生生从昏迷的状态被电醒,两眼凸出,怒目圆睁,几乎要瞪出眼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颊也扭曲到几乎不成人形,齿缝间渗出血来,白森森的牙齿直对着云枫,像是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眼前之人的咽喉一般。
云枫冷漠地看了那瘦削男子一眼,抄起实验本就开始记录仪器上显示的各种数据。
父亲走过来,搭住了云枫的肩膀,却没有走到云枫面前,所以云枫依然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只听父亲沉声道:“累了就歇会儿,不用这么拼。”
云枫只觉毛骨悚然,这男人的声音,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心念电转,他猛地想起一个场景,心脏都漏跳一拍!
是那个地下室!地下实验室!那条沾满鲜血的走廊,那满地的残肢断臂,和那个朝自己缓缓走来的高大黑影!那个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扶住了自己的身体,朝自己说了一句话!那个声音,分明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竟是自己的父亲?
云枫忽然有种不真实的幻灭感,拼命想逃离这里,然而自己现在这具身躯却一动不动,甚至还无比平静温和地道:“不必,我不累。”
男人宠溺地揉了一把云枫的头发,看似漫不经心道:“对这些人做实验,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云枫莫名其妙地收拾着实验台上的器材,“他们不都是志愿者吗?事先都签了同意书,咱们也通知到位了,具体有什么后果,都是他们自负的。”
男人语声顿了一下,语气里透着某种不知名的欣慰:“嗯,是啊。”
云枫心里却觉得越来越恐怖,这个男人的气息透着某种危险,说话的语气也处处露出诡异,而处于这个场景的当时的自己还浑然不觉!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云枫一想这个问题,脑中忽然剧烈地刺痛起来,像是一把钢锥插入了自己的脑浆,用力搅拌,那种抽痛几乎是窒息的。
眼前的场景光怪陆离地扭曲起来,各种色块堆叠到一起,形成更加奇形怪状的图案。
云枫一把按住自己的头颅,却觉周围一切都在摇晃,仿佛这个空间要坍塌了,而自己也在摇晃,站都站不稳。
扶着墙壁的手也不听使唤,软软地松开。
云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倒下去,离地面越来越近。
这时,一双手托住了自己下坠的身躯。
自己的身体还处在在深渊中不断下坠的感觉,那人却接住了自己。
但是自己眼前看不到任何人,耳边只有些模糊的声响,非常不清晰。
是……谁?
下一刻,云枫感觉自己的嘴里被喂进了什么东西,好像是冰凉的河水,冻得自己直打颤。
接着,眼前的一切都消散在空气中,来无影去无踪,而周围那条昏暗幽长的走廊,此时才浮现在自己眼底。
云枫茫然地略微抬头,正对上了自己头顶上那张脸。
“王威?”云枫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
王威像是松了口气,托着云枫脑袋的手往上提了提,让云枫更大幅度地枕在自己腿上。
“现在好点了?”王威不动声色地道。
云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倒在刚出实验室的走廊里,压根就没走多远。
然而自己方才经历的一切,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云枫的头脑还不甚清醒,眸中隐约透着一层水光,精疲力尽地“嗯”了一声。
王威把云枫扶着坐起来,让他彻底靠在自己怀里,支撑住他虚软无力的身体,王威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看着他道:“你就是用了那管试剂,是吧?”
云枫有气无力,语气透着无限慵懒:“我要说不是呢?”
王威邪恶地笑了一下:“那我只能理解为,你是用了那个仓库里的东西。你愿意承认吗?”
云枫眉头跳了跳,看着王威那不加掩饰的恶意眼神,似笑非笑:“好吧,你赢了。”
王威似乎得到了标准答案一般,那么满足,温柔地笑道:“要不要我给你找几个人做实验?”
云枫一下子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脸色一下就变了,语气都带着颤抖:“不要!”
王威盯着云枫的眼睛,语气有些犹豫:“你难道要自己来?可你的身体支撑得住吗?”
云枫手背抵住额头,有些头痛地用眼角余光斜视着王威,语气也很是无奈:“我有分寸。”
王威盯着云枫看了几秒,忽然道:“你以前被人做人体实验,你确定不是你自己自愿献身的吗?”
云枫唰地放下手臂,挣扎着起身就走,只留给王威一个略微颤抖的背影。
王威在身后不甘心地叫道:“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不要这么不经逗嘛!走慢点!当心摔了!”
云枫只觉得,如果手边有一把刀,自己一定要戳进身后那个恶趣味的男人的咽喉,让他再也喊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