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俱卢族的高台上。
李当归将羊皮卷轴完全展开,金色的白虎城印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他环视着眼前那些曾经刀剑相向的血祭战士,看着他们眼中的炽热,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从今日起——”
“北麓草场向俱卢族开放,你们的牛羊可以自由放牧。”
几个老战士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们交换着眼神——那是他们祖辈没有到达极北时曾经生活过的土地,被白虎城占据了几十年。
“互市通商,俱卢族的皮毛、药材,可以换取南方的盐铁、布匹。”
年轻的战士们握紧了拳头,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再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劫掠商队,再也不用看着族人因缺盐而浮肿。
“白虎城驻军后撤三十里,俱卢族的猎手可以重返雪松林。”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那是老人们想起了被焚毁的部落旧址,想起了埋在雪松下的亲人。
李当归收起卷轴,转向大祭司和三十六名勇士:“条约已定,但要让纸上的字变成现实,我们需要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立信。
“明日黎明,由我亲自带领俱卢族的使者前往北麓草场,与白虎城的驻军交割地界。”他看向那名满脸风霜的老战士,“您熟悉每一寸草场,请您同去。”
老战士怔了怔,突然单膝跪地,将佩刀横举过头——这是血祭战士最郑重的誓言。
第二件事:通商。
“朵丽雅。”李当归突然点名。
跪在人群中的雨女猛地抬头,泪痕还未干。
“你熟悉白虎城的市集,由你挑选二十名族人,三日后带着药材和兽皮,去白虎城互市。”
阿朵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挺直腰背:“是。”
这个安排很巧妙——既给了她离开的借口,又让族人看到“预言之子”对百草堂旧人的信任。
第三件事:共防。
“巴图。”李当归看向三十六勇士中最高大的那个,“选出三百名战士,十日后与螭吻军共同巡防黑潮边境。”
这个决定引起一阵骚动。
让世仇的战士并肩作战?
巴图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牙齿:“老子早就想看看,南人的刀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快!”
北方的草场交接比预想中更加顺利。
白虎城的驻军将领——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校尉,在看到李当归带来的条约卷轴时,竟松了口气。
\"早该如此了。\"他摩挲着卷轴上的金印,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北边的草场本就该是俱卢人的。我们守在这里几十年,除了冻伤和思乡,什么也没得到。\"
交接仪式简单而庄重。
白虎城士兵撤下界碑上的旗帜,而俱卢族的战士们则按照传统,在边界处竖起刻有狼图腾的石柱。
老校尉甚至和俱卢族的几位长老围坐在篝火旁,分享了一囊烈酒。
\"你们北人的酒,比南方的够劲多了!\"老校尉大笑着拍腿,引得周围战士哄笑。
与此同时,紫金关内也热闹非凡。
俱卢族的战士们第一次走进南方军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他们摸着螭吻军锃亮的铠甲,啧啧称奇;而南方士兵则对俱卢战士随身携带的骨笛、兽牙护符兴趣浓厚。
\"这玩意儿真能召唤影狩?\"一个年轻的螭吻军士兵摆弄着骨笛,满脸不信。
\"你吹吹看?\"俱卢战士咧嘴一笑。
士兵半信半疑地吹响骨笛——片刻后,关墙外真的传来低沉的兽吼,吓得他差点把笛子扔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
狸猫军的女兵们则围着俱卢族的雨女,好奇地询问她们控水的秘术。
\"其实和你们的火铳原理差不多。\"雨女涟歌耐心解释,\"都是将体内的气引导出来。\"
\"那你们能下雨吗?\"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兵眼睛发亮。
\"能啊,要不要现在试试?\"雀翎挑眉,手指轻轻一勾,女兵水囊里的水突然化作一道细流,在空中打了个旋儿。
女兵们惊呼连连,而雨女们则得意地扬起下巴——这一刻,刀光剑影的军营仿佛变成了游艺的集市。
在比试箭术时,螭吻军的神射手惊讶地发现,俱卢人用的箭矢竟与白虎城守军制式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他翻看着箭尾的刻痕,\"连羽毛的绑法都一样。\"
一位俱卢族老者抚须沉吟:\"我爷爷说过,百年前南北本是一家,用的都是'云中铁'打造的兵器。\"
这句话让喧闹的校场突然安静下来。
不久之后,李当归回到了紫金关。
他看到族人和紫金关的兄弟都相处的很融洽,心里松了口气。
夜色降临,紫金关的炊烟混着笑声飘向天际。
校场中央,赫连正与巴图角力,古铜色的肌肉在月光下绷紧,周围围满了喝彩的南北战士。
\"再加把劲!\"李当归抱着酒囊坐在旗杆下起哄,\"输了的人今晚给全营烤羊!\"
赫连闻言大笑,突然发力将巴图摔进草垛。
他抹了把汗,走向李当归:\"阿迪布,您这判罚不公——明明该罚他唱南方小调!\"
巴图从草堆里探出头嚷嚷:\"老子宁愿烤十只羊!\"
众人笑闹间,一名俱卢族少年怯生生地捧着李当归的佩剑走来。
剑鞘上新刻的狼图腾还散发着松香,少年跪地高举过头:\"祖、祖灵托梦说...该给您换把更锋利的...\"
李当归连忙扶起他,却在触碰剑鞘的瞬间怔住——鞘内传来的脉动,竟与雷痕的心跳同频。
赫连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样,单膝触地按住剑柄:\"看来祖灵比我们更心急。\"他抬头笑道,\"什么时候带大伙儿去黑潮边境?兄弟们都想见识菩提树的神迹。\"
巴图突然从背后扑来,把两人一起压倒在地:\"现在就去!老子要和南人比比谁杀的怪物多!\"
校场上爆发出更响亮的欢呼声。
晨雾未散时,阿朵的商队已穿过白虎城西门。
她骑在霜吻背上,身后跟着二十名俱卢族人,马背上捆扎着北地特产的雪灵芝、风干鹿茸和银狐皮毛。
守城士兵见到这些异族人,本能地按住刀柄,却在看清阿朵腰间悬挂的螭吻军通行令牌后,尴尬地让开道路。
“南方人还是这么警惕。”云苓策马上前,与阿朵并肩而行。
她今天特意换上了阿朵送她的素色襦裙,却仍掩不住一身锐气。
阿朵笑了笑,指向远处一面青旗:“看。”
旗上绣着“百草堂”三个褪色的大字,在风中轻轻摇晃。
药铺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李朱砂正在碾药。
她头也不抬地喊道:“今日歇业!药材还没晒——”
“二姐。”
药碾“咣当”砸在桌上。
李朱砂瞪大眼睛,看着门口逆光站立的阿朵——她穿着俱卢族的靛蓝猎装,发间编入银链,比离家时更瘦,却也更挺拔。
“死丫头!”李朱砂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又猛地推开,红着眼眶上下打量,“你还知道回来?”
后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灵芝打翻了筛药的竹匾,青鸢撞倒了晾衣杆,两人跌跌撞撞冲进前堂,呆立片刻后,突然同时扑上来。
“轻点!她身上有伤!”青鸢摸到阿朵肩膀的旧疤,眼眶却是微微泛红。
云苓抱臂倚在门框上,看着这群南方女子又哭又笑。
她忽然理解了阿朵为何会变——这里的烟火气,确实比俱卢族的战歌更让人贪恋。
正午时分,阿朵带着药材来到西市。
“雪灵芝十株,换精铁三十斤。”她将皮袋放在铁匠铺案上。
满脸横肉的铁匠嗤笑:“北蛮子的破草也配……”
“王铁头!”隔壁布庄老板娘突然尖声打断,“你瞎了?这是百草堂的阿朵姑娘!”
整条街突然一静。
卖糖人的老翁颤巍巍走来,塞给阿朵一包麦芽糖:“闺女,我家小孙子当年发烧,是你冒雨采的退热藤……”
丝绸铺的娘子直接抱出一匹锦缎:“好妹妹,这个给你做衣裳!”
铁匠的脸色青白交加,连忙对阿朵道歉。
阿朵平静地推回锦缎,却收下了麦芽糖。
半个时辰后,阿朵换回了三十斤精铁、两包盐和一把崭新的剪子。
紫金关的晨光洒在校场上,宁芙正低头批阅军报,银甲映着微光,指尖的墨笔在纸上游走如剑。
\"宁将军。\"
熟悉的声音让她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她抬头,看见李当归站在帐前,身上已换下戎装,穿着一件素色布衣,袖口还沾着些许药草碎屑——像是刚从药房出来。
\"有事?\"她搁下笔,声音比想象中紧绷。
李当归挠了挠头,眼神飘向一旁的兵器架:\"那个……战争结束了,我想回百草堂看看大姐二姐。\"他顿了顿,\"将军要不要……一起?\"
宁芙的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军报边缘。
——他在邀请我?
——单独?
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她的耳尖突然有些发烫,连忙低头假装整理文书:\"军中事务尚未交接完毕,我恐怕——\"
\"青鸢姑娘前日来信说酿了新酒。\"李当归突然补充,\"还特意问起将军。\"
宁芙的动作停住了。
帐内安静得能听见旗幡在风中的猎猎声。
李当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突然结巴起来:\"我是说、就是……将士每月不是有休沐吗?顺路的话——\"
\"半日。\"宁芙猛地站起身,铠甲碰撞声盖住了她稍快的语速,\"给我半日安排防务。\"
李当归眨了眨眼:\"啊?\"
\"申时,马厩见。\"宁芙已经绕过案几走向帐外,披风扫过他的靴尖,\"迟到就军法处置。\"
帐帘落下时,李当归才回过神来,对着空荡荡的军帐傻笑了一下。
他转身离开时,没看见宁芙从兵器架后探出的半张脸——那位冷若冰霜的女将军,正用冰凉的铠甲贴着自己发烫的脸颊。
申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紫金关的城门,将石板路镀上一层金边。
李当归牵着两匹马站在马厩旁,时不时抬头张望。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宁芙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窄袖罗裙,腰间束着浅青的丝绦,发间的银簪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没有铠甲的厚重,她的身形显得格外清瘦挺拔,步履间却仍带着军人才有的利落。
李当归眨了眨眼,一时竟忘了呼吸。
——原来将军不穿铠甲时,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宁芙走近时,发现他呆愣的模样,眉头微蹙:“看什么?”
“没、没什么!”李当归慌忙递过缰绳,“就是……将军这身打扮,很适合。”
宁芙接过缰绳,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掌,两人同时一僵。
“走吧。”她率先翻身上马,耳根微微发红,“天黑前到十里亭。”
战争结束后的官道比记忆中热闹许多。
商队的驼铃叮当作响,满载着丝绸和瓷器的马车缓缓前行;
农人挑着新摘的瓜果赶往市集,孩童在路边追逐嬉笑。
偶尔有认出宁芙的百姓,远远地行礼,却不再像战时那样惶恐避让。
“以前这条路全是运粮草的牛车。”李当归指着远处一片麦田,“现在居然种上庄稼了。”
宁芙轻轻“嗯”了一声。
风吹起她的袖角,露出腕间一道淡疤——那是某次战斗时留下的。
李当归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其实将军不必总穿铠甲。”
宁芙侧目看他。
“我是说……”他挠挠头,“现在太平了,偶尔这样……挺好的。”
宁芙没有回答,但握缰绳的手指稍稍松了松。
路过一处茶棚时,卖茶的老妪颤巍巍拦住他们:“两位贵人,喝碗梅子汤吧?”
宁芙本想拒绝,却见李当归已经跳下马:“阿婆,您这摊子摆了多久了?”
“战后才支起来的!”老妪笑着盛汤,“我儿子从前线回来了,媳妇又刚添了孙子……”
宁芙接过粗瓷碗,酸梅的清香沁入鼻尖。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喝这样的民间饮品,还是幼时跟着父亲偷偷溜出将军府。
“好喝吗?”李当归凑过来,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渍。
宁芙下意识伸手,指尖在即将触到他唇角时猛地停住。
两人四目相对,她迅速收回手,别过脸去:“你自己擦。”
老妪看着他们,笑得眯起眼:“年轻真好啊——”
翌日,白虎城西。
百草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李灵芝正踮着脚往药柜最高层放新晒的当归,听见门外马蹄声,手中的药篓“啪”地掉在地上。
“当归——”
她这一嗓子,整个百草堂顿时炸开了锅。
李朱砂从后院冲出来,手里还抓着捣了一半的田七;
青鸢打翻了刚开封的酒坛,琥珀色的液体浸湿了衣摆也顾不上;
阿朵和云苓同时从二楼探出头,一个碰翻了针线筐,一个差点把栏杆捏碎。
门帘掀开的瞬间,阳光裹着风尘卷进来。
李当归站在光里,身后是难得便装的宁芙。
“大姐,二姐……”他话没说完,就被李灵芝一把搂住。
这个向来端庄的长姐,此刻肩膀抖得说不出话。
“当归——!”
李朱砂的声音从后院炸开,紧接着就是一阵叮铃咣当的动静。
她手里还攥着半把没切完的葱,像只欢快的山雀一样扑过来,差点把李当归撞个趔趄。
“轻点!”李灵芝嘴上训斥,眼里却漾着笑,“宁将军还在呢,没规矩。”
宁芙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李朱砂挂在弟弟脖子上晃荡,李灵芝的裙角沾着面粉,阿朵正踮脚往门楣上挂新编的艾草环,而一个俱卢族雨女……云苓盘腿坐在药碾上,手冲她挥了挥:“哟,宁将军也来啦?”
宁芙听李当归说过,那是阿朵的师姐,云苓也听说过宁芙这个冷若冰霜的将军。
青鸢拉了拉宁芙的袖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灶台前,李灵芝正用瓷刀将火腿片得薄如蝉翼,宁芙突然递来一柄北地短刀:“试试这个。”
刀光闪过,火腿瞬间成丝。
李灵芝挑眉:“好刀。”
“玄铁打的。”宁芙指尖抚过刀背,“淬火时用雪水。”
两人对视一眼,某种默契在蒸腾的热气中流转。
另一边,李朱砂正教阿朵包汤圆,面团却被她捏成了俱卢族图腾的形状。
“不对啦!”李朱砂抓着她的手示范,“要这样搓圆——”
阿朵灰眸微垂,忽然使坏,沾了面粉的指尖点在她鼻尖。
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青鸢突然闪到李当归身后,剑鞘抵住他后腰:“你带她回来,什么意思?”
李当归假装没听懂:“谁?”
“少装傻。”剑鞘又进半寸,“宁芙从不穿这种衣裳。”
院角传来“咔嚓”一声——宁芙捏碎了茶杯。
她耳力极佳。
青鸢冷笑收剑,却见阿朵捧着新茶走来,灰眸在宁芙与李当归之间转了转。
八仙桌摆到院中央时,连总来抓药的老主顾王婆都蹭了杯酒。
云苓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当李灵芝递来南方茶点时,她故意让雾气在糕点表面凝出霜花:\"北方的吃法,试试?\"
青鸢的筷子突然挑走李当归筷下的鱼肉,转手放进宁芙碗里。
满桌寂静中,黑衣女子淡定道:“有刺。”
李朱砂眨眨眼,突然“噗嗤”笑出声。
夜风拂过药圃,当归的苦涩混着酒香,月光给每个人都镀上柔和的轮廓。
宁芙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有李灵芝夹的火腿丝,阿朵分的奶酥,甚至云苓扔来的羊骨头。
她悄悄松开领口束带,黑发垂落肩头。
这样的夜晚,比任何凯旋都更像归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月上柳梢。
院中突然传来云苓的大笑。
只见宁芙单手托着酒坛仰头豪饮,喉结滚动如行云流水,酒液顺着下颌滑落颈间。
阿朵鼓掌叫好,青鸢看得呆了。
“啧。”云苓点头笑道,“这架势,倒像我们北方的姑娘。”
屋内,李灵芝正在和李当归给壁炉添柴。
“那个宁将军……”她突然压低声音,斜眼瞥向院里正被青鸢缠着品酒的长发女子,“你们……”
“我们就是顺路!”李当归手一抖,刚拿起的碎木掉进火坑,火苗“轰”地窜高。
李朱砂幽幽飘过来,对着李当归意味深长的耳语:“真的?”
“真的!”
夜深人静。
屋檐下,阿朵正教云苓用南方的彩绳编如意结。
青鸢醉醺醺地靠在宁芙肩头,念叨着要给他们每人绣双新鞋。
夜风拂过药圃,当归与白芷的香气混着酒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