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掠过阴山余脉，将漫天黄沙卷成金蛇狂舞。蔡佳轩负手立在驿站檐下，望着远处缓缓移动的鲜卑毡帐群，腰间竹杖随风声轻颤，竹节间隐约透出炼化月余的淡淡青光。王嘉馨倚着朱漆廊柱，指尖摩挲着九龙剑穗上的鎏金纹路，忽见三匹白马踏尘而来，鞍上胡姬皆着五色氍毹袍，发间银铃叮咚。
“南朝的贵人可是要去云中城？”为首胡姬甩动缀满珊瑚珠的辫梢，笑靥如绽放在黄沙中的萨珊玫瑰，“我家公主早就听闻你二人的名号，特备胡麻酒与手抓羊肉，在胭脂河畔的慕容妆台相候。”
驿卒缩在墙角猛灌酪浆，喉结滚动时发出咯咯声响。蔡佳轩与王嘉馨对视一眼，自入北境以来，所见多是面有菜色的流民与横陈道旁的白骨，此刻竟有鲜卑贵胄相邀，未免太过突兀。但见那胡姬鬓角朱砂痣呈蝶形，与传说中慕容氏“以朱点额”的族徽暗合，倒不像是个冒名顶替者。
胭脂河其实是条赭红色溪流，两岸生着虬结的红柳，枝桠间挂着风干的羊头骨。行至河畔，但见百顶绣着狼首纹的白毡帐围成圆月，中央一座高三丈的木质妆台拔地而起，八根涂绘着鲜卑神话的木柱撑起琉璃瓦顶，檐角悬着三十六面青铜镜，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
“南朝的蔡公子、嘉馨姑娘，可算把你们盼来啦！”妆台二层雕花木窗豁然推开，银铃般的笑声裹着龙涎香气扑面而来。凭栏而立的女子身着孔雀纹锦袍，乌发用九股金链编成垂云髻，眉间一点豆绿花钿，正是鲜卑慕容氏的雪公主慕容雪。
妆台内陈设极尽奢华，波斯地毯上绣着葡萄藤蔓与翼马，鎏金银壶中蒸腾着乳香。慕容雪亲手执银刀切割烤全羊，刀锋在火光下泛着青芒：“听闻两位在黄河渡口斩了黑熊精，那畜生原是我帐下牧马奴变的，不知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王嘉馨指尖忽然一紧，九龙剑穗上的鎏金龙头竟在掌心发烫。她抬眼望去，只见慕容雪身后立着的碧眼侍女，耳后竟生着细密的白色绒毛——分明是狐妖化形未褪的痕迹。更奇的是妆台四角的青铜镜，镜中倒影竟比实景慢了半息，当慕容雪举刀切肉时，镜中影像却停在举杯劝酒的姿势。
“公主谬赞了，我们不过是路见不平。”蔡佳轩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竹杖底端悄然在地毯上画出太极纹路，“倒是公主帐下能人辈出，既有牧马奴能化熊罴，又有……”他忽然顿住，因见慕容雪腕间银镯上刻着的，正是那日黑熊精额间的妖纹。
酒过三巡，慕容雪忽然抚掌笑道：“早闻嘉馨姑娘容貌冠绝江南，可否容贱妾一观姑娘梳妆？”说着击掌三下，四名胡姬抬着雕花妆奁鱼贯而入，奁中胭脂水粉俱全，最上层竟放着一面八角菱花镜，镜面染着淡淡血色。
王嘉馨正要推辞，忽见慕容雪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指间银镯妖纹骤然发亮。那面菱花镜突然悬浮而起，镜面映出的不是自己的面容，却是慕容雪的笑靥——可镜中女子眉间花钿，竟与自己方才所见的位置分毫不差！
“好个‘换颜镜’。”蔡佳轩竹杖轻点，太极纹路化作青岚护住王嘉馨周身，“慕容氏秘术果然不凡，只是公主身为鲜卑贵胄，为何要借狐妖之力行此邪术？”话音未落，四角青铜镜同时发出蜂鸣，镜中竟浮现出十二道狐影，将妆台围成天罗地网。
慕容雪忽然咯咯笑起，声音陡然变得尖细：“蔡公子好眼力，不过你可知我为何要这副皮囊？”她猛然扯下鬓边金链，乌发如瀑散落，露出耳后三根雪白的狐尾，“五十年前我助慕容皝称帝，说好位列仙班，如今却被视作妖孽！这人间容不得妖，我便要做最尊贵的人！”
话音未落，菱花镜中血光大作，慕容雪的身影竟如烟雾般融入镜中，化作王嘉馨的模样踏出镜面。与此同时，四周胡姬纷纷现出原形，三十六面青铜镜连成困仙阵，将蔡佳轩与王嘉馨分隔两侧。
“嘉馨！”蔡佳轩竹杖劈出青芒，却被镜壁弹回，只见王嘉馨正对着妆台上的铜镜凝视，镜中倒影竟在缓缓改变容貌——眼尾上挑如狐，眉间花钿化作妖纹，分明是慕容雪在夺舍换颜！
“蔡郎莫急。”王嘉馨忽然转身，唇角勾起慕容雪特有的狡黠笑意，“你看这副皮囊，可比那黄毛丫头美上十倍？”说话间竟伸手去解腰间玉佩，九龙剑穗上的鎏金龙头突然发出清鸣，剑气自穗中迸发，在她掌心割出一道血痕。
蔡佳轩心中一凛，想起王嘉馨曾说过：“凡我王氏血脉，玉佩与剑穗皆有认主之灵。”眼前“王嘉馨”指尖血珠竟呈青黑色，分明是妖物所化。他暗运玄功，竹杖化作万点青芒，借胭脂河水势引动离火阵，三十六面青铜镜顿时蒙上水汽。
“破！”蔡佳轩低喝一声，太极纹路在镜面上显形，慕容雪的狐影终于从镜中跌出，鬓发凌乱，眼中满是怨毒：“你竟敢坏我千年道行！我慕容氏曾受仙人点化，你以为区区竹杖便能——”
话未说完，王嘉馨已仗剑抵住她咽喉，剑尖寒芒映得狐尾瑟瑟发抖：“慕容公主可知，方才你施术时，镜中倒影为何始终慢我半息？”她指尖抚过眉间，那里不知何时多了粒朱砂痣，“当年在碧玉阶前，道祖童子眉心便有此痣，镜花水月之术，又怎能瞒过轮回印记？”
慕容雪骇然望去，只见王嘉馨眼中倒映的不是铜镜，而是漫天星斗，每颗星辰都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忽然伏地痛哭，狐尾蜷缩如受伤的幼兽：“五十年前，我在参合陂救了慕容垂，他却将我献给巫师祭天……这人间，对我们异类何曾有过慈悲？”
蔡佳轩竹杖轻挥，困仙阵应声而散，望着妆台上凌乱的胭脂水粉，忽然想起北境百姓说的“慕容雪夜哭阴山”。他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半块残破的《淮南子》：“当年淮南王刘安升仙，鸡犬皆得登天，为何独独忘了族中妖仆？”
慕容雪猛然抬头，只见那残页上竟画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的狐女，旁边注着“青丘遗脉，可化人形”。她颤抖着接过残页，忽然有清泪落在“遗脉”二字上，将墨字晕染成血色。
是夜，胭脂河畔燃起一堆篝火。慕容雪卸去所有妆饰，露出原本的素白面容，耳后狐尾却始终不肯收起：“你们要杀便杀，我早受够了人不人、妖不妖的日子。”
王嘉馨忽然解下九龙剑穗，将鎏金龙头按在她掌心：“当日蔡郎赠我雌剑，我便知有些缘分，不该被出身所困。你若愿修正道，这剑穗可镇妖邪；若不愿，”她望向远处的鲜卑毡帐，“明日随我们去云中城，看看那些被战火驱赶的百姓，或许便知，比妖更可怕的，是人心。”
慕容雪凝视着剑穗上的龙纹，忽然想起百年前在昌黎郡，那个教自己读书的汉人先生，临终前曾说：“妖若有心，便是人；人若无心，便是妖。”她忽然将剑穗系在腰间，狐尾轻轻摆动，竟如汉人女子的裙裾般优雅：“我随你们去，但有个条件——”她指着妆台上的菱花镜，“毁了这镜子，我再不想看见别人的脸。”
蔡佳轩竹杖轻点，镜中血光轰然炸裂，碎片落在胭脂河中，竟化作点点荧光，随水流向远方。王嘉馨望着慕容雪渐渐舒展的眉头，忽然想起自己在乌衣巷的岁月，那些用胭脂水粉堆砌的贵女妆容下，何尝不是同样渴望真心的灵魂？
北风渐息，驿站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蔡佳轩忽然瞥见篝火灰烬中，有火星组成“因果”二字，转瞬又被风吹散。他知道，北境的妖氛远未平息，方才镜中所见的十二道狐影，不过是冰山一角。但此刻，望着身边两个并肩而坐的女子——一个是世家贵女，一个是狐族公主，却都在火光中笑得如此坦然，忽然觉得，这人间的劫数，或许正要用这样的真心来渡。
是夜，慕容雪悄悄来到妆台遗址，在红柳根下埋下那半块《淮南子》。当她转身时，忽见天际有流星划过，拖曳的光尾竟似当年汉人先生教她写的“善”字。她摸着耳后渐淡的绒毛，忽然轻笑出声——原来真正的换颜，从来不在镜中，而在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