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雪越下越大,分粮的队伍终于接近尾声。
周广林擦了把额角的汗,喇叭筒往车辕上一磕,铁皮撞出嗡鸣。
“乡亲们!花名册上的户头都过了三遍,该领的都领了!”
话音刚落,下面便有人嚷嚷起来:“哪里都领了!这里不是还有两车嘛!?”
周广林看了眼身后剩下的粮食,抖开红纸名单,解释道。
“剩下这两车是地委批的‘应急储备’,得存在村粮仓——”
一听粮食不能分完,众人顿时就不乐意了。
王老四攥着陶罐往前挤“周干部,咱屯子多少天没见着粮食了?您瞧瞧老李家的娃,瘦得跟麻秆似的,直接分完不行吗?”
“就是!先分了这两车,剩下的再说!”
“粮食一离开我们的眼,那肯定就没着落了!”
人群又开始骚动,扁担钩子敲着车帮叮当作响。
周广林急得连忙解释:“乡亲们放心!俺们不藏不掖,全屯人盯着粮仓,大家都有监督权!粮食迟早是大家的。”
“咱们屯子的新支书由大家来选,绝对不会出现像之前赵德贵当支书时的情况了!”
众人闻言,这才放下了些许心。
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即使是第一车,粮食也还没分完,还有些许剩下的。
“那两车就算了,这儿不是剩的还有吗?给大伙都均均呗!”
“俺家有老人!给俺家多均点!”
“谁家没老人?就你家有?俺家孩子多,应该给俺家多均点!”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吵起来。
“都吵吵个啥?”说话的是刘老三。
“青山和大山还没分粮呢!这剩下的粮食是他们两家的!”
“人家为咱屯子跑前跑后,咱倒把恩人忘了?”
这话像块冰块扔进滚水锅,喧闹声陡然一静。
刚才吵的最凶的王老四挠了挠后脑勺:“哎呦俺这记性!”
“对对对!青山兄弟可是带粮回来的大功臣,咱咋能光顾着自己?”
他转身冲陈青山使劲招手,
“你们俩杵在树底下干啥?当自己是看客呢?”
“青山!大山!赶紧过来!给你们留着最好的新玉米!”
陈青山擦掉雪地上的诗,笑着回了一声,“马上就过来。”
而高大山,则望着朝笑出褶子的王老四,和淡然的陈青山,喉结滚动两下。
这些天他无数次在梦里重演,若是陈青山那天没及时赶到,被带走的可就是自己。
那现在这会儿,说不定就在劳改营里吃雪。
“大山哥,”陈青山轻轻推了推他,“你看他们,还像坏人吗?”
高大山忽然觉得眼眶发紧。
“不像。”他低声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们……不像坏人。”
陈青山笑了,“所以啊,大队长同志,你得当这个大队长,不是为了管他们,是为了让他们不用再为半升粮弯腰。”
“等大伙都吃饱了,腰杆直了,那些你看不惯的毛病,自然就没了。”
“上次在炮儿爷家,你喝醉了跟我说,说要带大伙开荒地、挖水渠、办打猎队。那时候你说‘村民都是等着领头的羊’,现在羊等着呢,你这头羊倌要撂挑子?”
高大山回忆起往日,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青山,你比我看得透。可我怕……”
“怕啥?”陈青山打断他,“怕当不好?放心,有我给你当参谋。再说了——”
“你看他们,其实都跟你一样,心里头揣着个热乎的盼头。只要你领着他们把盼头变成粮食,他们自然会把腰杆挺直了跟你走。”
见高大山还在犹豫不决,陈青山拽着他走向人群,“走吧,先去领粮。”
两人刚走到粮车旁,王老四就过来主动请缨,哗啦哗啦往里袋子里倒玉米粒:“青山兄弟的罐子得装满,这可是咱屯子的‘救命粮’!”
“大山的也不能少,去年修水渠你扛了多少袋沙子,对大伙有多好,俺们心里都有数!”
陈青山慌忙拦住:“不用不用,我家里不缺,按人头分就行。”
“青山你别推搡,这是大伙的心意!”
“是啊青山,被带走后,俺们夜里都睡不着。”
“现在粮食回来了,咱还能亏待恩人?”
这话陈青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也不愿去计较是真是假。
周广林看着众人,笑着掏出钢笔在账本上画了两道:“乡亲们这份心意是好的,不过分粮还是得按规矩来。”
“这样吧,青山和大山家的份额,由大伙公推的‘分粮代表’来称,保证公平。”
说着,周广林突然提高嗓门:“不过,乡亲们!分量固然重要,但眼下还有件大事——选新的大队支书!”
“按公社指示,得去大队部开个正式会议……”
“在这儿选不行吗?”
陈青山打断他,扫了眼围在粮车旁的男女老少。
“大伙都在,雪地当会场,槐树当房梁,主席像章别在胸口,就是最好的礼堂。”
周广林有些犹豫:“这事儿不是小事儿,还是严肃点,得走程序。”
“周同志,”陈青山道,“赵德贵当年就是靠‘程序’把粮仓搬空的。”
“现在大伙亲眼看着、亲耳听着,才是最实在的民主。”
他转身望向人群,雪光映得眼里发亮,“乡亲们说,是去大队部喝凉水听空话,还是在这雪地头选个知根知底的当家人?”
“就在这儿选!”
铁蛋第一个响应。
随后,王老四更是直接起哄。
“还用选吗?肯定是选青山啊!”
“对啊,大伙都知道青山是个好人,他还带粮回来——”
“使不得使不得!”
陈青山慌忙摆手,阻止了众人往下说。
“我成分不好,年纪又轻,实在扛不动这杆大旗。”
“不过,要说合适的人选,我倒是有一个。”
他突然拽过高大山,把人往前一推。
“去年谁带大伙去挖的野菜?谁带大家抗的饥荒?谁护的咱们屯子平安?”
“咱们屯子的羊,就得由大山哥这样的领头羊带着!”
人群霎时安静。
高大山喉结滚动,望着众人。
众人也看着他,却都没有说话。
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是不信任高大山,而是无颜面对高大山。
高大山也清楚,这些人沉默不是反对,是怕他像赵德贵那样拿架子。
这个口,必须有他自己来开。
“俺……”
他喉头滚了滚,拳头攥紧又松开。
“俺知道大伙心里头有愧,可俺高大山要是记仇,现在就不会站在这!”
“大伙只要同意,俺愿意牵着个头。赵德贵把粮仓当自家的,俺也把粮仓当自家的——不过是大伙的家!”
“开春挖水渠,夏天开荒地,冬天打猎队进山,俺保证,等麦收的时候,娃娃们能揣着新玉米面饼子上学!”
他说完,雪地陷入短暂的沉静。
“俺赞成!”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俺举双手赞成!”张猎户紧跟着站起来,“大山当大队长,俺打猎队第一个听指挥!”
“俺也选大山!”
周广林见火候到了,掏出红本本往车辕上一拍:
“既然大伙信得过,那就按‘鞍前马后选贤能’的原则!”
他忽然笑了,“其实公社早有耳闻,高大山同志早被评为‘劳动模范’,材料都在俺这儿呢。
“既然大伙心意已定,那我当场宣布——高大山同志当选咱屯的大队长!”
他又从包里摸出枚主席像章,郑重其事地别在高大山胸前。
“回头你跟我去公社备案,眼下先办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件,”周广林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放松些,你都快抖成筛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