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芬注视着儿子,眼神慈爱,语气低柔。
“妈知道,为了妈,你什么都肯做。只是,你勇华伯说得对,爷爷毕竟是爷爷,奶奶毕竟是奶奶,不管他们对我怎么样,你这个当孙子的,都不能做出让人背后指摘的事来。”
宋海建默默点头。
蒲勇华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他对冯玉芬说:“这孩子孝顺是孝顺,就是性子太冲!刚才看到你满脸血地躺在那里,你想都不敢想他干了什么,他直接拿了把菜刀出来砍宋吉祥啊!”
闻言,冯玉芬心底一惊,顿时呆滞地盯着儿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芬啊,以后你可得把他看紧了,不然怕是容易出事啊。”蒲勇华好心地提醒。
冯玉芬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虚弱道:“知道了大队长,我会看好他的。说起来,这都怪我,他们爸走得早,平时我忙着上工下海,疏忽了对他们内心的引导,而且上次我娘家弟弟来劝我改嫁,我也是拿菜刀让他们闭嘴的……
“这才导致遇到危险后,海建做出和我一样的举动,这不是他的本性,大队长,麻烦你一定要帮帮他,别让他背上不好的名声啊。”
说到这里,冯玉芬就想爬起来给大队长磕头,吓得大队长连连答应。
“会的、会的!海建是什么人,我还能不了解吗?你放心,当时情况特殊,海建看你倒在血泊中,以为你被打死,所以愤怒地操刀想为母亲报仇,就算是公安同志来了,也顶多是批评他几句,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听罢,冯玉芬这才安下心。
看到这一幕,宋海建沉默地转身。
不一会儿,蒲十三跟了出来。
她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来到厨房后,又和他一起小心地捡地上洒出来的药材。
宋海建把药材清理干净,又一包包分好。
这段时间一直给母亲熬药,他对母亲每副药有些什么药材,都很清楚。
只是,分量上有些拿不准。
越是如此,他越记恨张大妮和宋吉祥。
等着,总有一天……
当宋海建回过神时,发现母亲的药已经熬上了,蒲十三蹲在那小小的药罐前,拿着一把扇子扇风,鼻尖上冒出点点汗珠。
瞧见小姑娘憨憨的模样,宋海建心中的戾气,倏然间消弭了。
他心口的大石头不见了,阴沉冷硬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
宋海建在她身旁蹲下。
“火不用太大,熬药得用文火,所以古人都将熬药说成是煎药。”
蒲十三听见声音,嘴角立马开心地翘起,扭头看他:“阿建,你总算肯说话了,刚刚你的样子好吓人,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但我又不知道这个药要怎么煮,要是煮干了,你不得骂死我呀!”
宋海建心脏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愣了许久,才开口说:“不可能。”
蒲十三顿时疑惑,“不可能吗?可是阿奶老说,煮饭的时候要看着点,不然会煮干,饭就成锅巴了。”
宋海建没再解释,他所谓的“不可能”,是指他永远不会“骂死”她。
顶多是骂她几句傻瓜笨蛋。
“对了,你回来了,海兰呢?”
宋海建终于想起了妹妹。
蒲十三一脸认真道:“海兰胆子很小的,她刚刚吓哭了,我就骗她,要在路边看守推车,免得别人把我们赶海捡到的东西偷走了,现在芬姨醒了,要不你去接她吧。”
宋海建点点头,“好……还有海生,刚刚还在的,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他隐隐有些不安,弟弟是死在今年的,这一年还没结束,他总是不放心。
交代蒲十三看好药罐后,宋海建便跑出去找弟弟妹妹了。
海兰很听话,也知道赶海捡来的东西对自家有多重要,所以她一定不会乱跑。
相比之下,还是突然消失的海生更让他担心。
因而宋海建便开始到处问人。
经过二十多分钟的寻找,宋海建在村民的指路下,来到了崖边上的土坡。
这里,是父亲埋葬的地方……
宋海建匆匆跑过去后,就看到父亲的坟墓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当他走近,洁白的月光像一层薄纱披在弟弟身上。
四岁的小人儿哭得两眼红肿,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整个人像是熟了的虾子一般蜷缩起来,脚上的草鞋早就不知哪儿去了,一双脚丫子脏兮兮的,上面还有被磨出来的伤口。
就连膝盖、手肘上,都是擦伤……
宋海建心里一紧,蹲了下去,轻轻晃了晃弟弟。
“海生、海生……”
小海生连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小脸上眉头紧皱,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宋海建一推,他就突然哭起来,双手双脚也无意识地挥动着,嘴里喊道:“走开!走开!呜呜呜……”
宋海建顿时鼻子一酸,皱眉看着弟弟。
“海生,别怕,是哥哥!”
宋海建一边说,一边把弟弟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他学着母亲安抚的动作,抱着弟弟轻轻地拍打他的背心,“别怕、别怕,坏人都被赶走了,没人能伤害你了。”
渐渐的,弟弟攒在一起的眉心舒展开,小小的身子也不再紧绷、僵硬。
宋海建见他还是没有醒,不再强行喊他。
他扭头看向那个小土包。
他的父亲,永远地躺在了这底下。
上面,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但他却觉得,父亲此刻似乎就在注视着他。
于是,宋海建轻轻说道:“爸,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妈,没有保护好海生海兰,让海生受到了惊吓。他一定是看到妈人事不知的样子,怕妈会像你一样丢下我们离开……所以,他来找你,来求你,不要带走妈。”
他低头,怀里的弟弟是那么小的一个人儿,从生下来,他就很喜欢这个小家伙,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忘记上辈子失去弟弟时的伤痛。
“爸,我失去了你,也失去过他们,我很清楚这有多痛苦。我曾经无数次地思考,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爱我的一个个没了,我爱的一个个失去,难道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断地体会失去的滋味吗?”
“上辈子,我唯一还算欣慰的,就是我让海兰过上了好日子。死的时候,我觉得我解脱了——爸,我知道你一定无法理解,你这么想要活下来,却不得不死。而我,其实我是不用死的,本来只是一个小毛病,我硬生生地拖,故意让它变成夺命的死神之刃。
“爸,人生本该是酸甜苦辣,可当生命只剩下苦,那活着就没有任何必要了。直到此刻,我依然无比庆幸我当初选择死,我用一次的死亡换来了一次新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现在,我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再从我身边夺走他们!所以……爸,一个小时前,我真的很想砍死你二哥。”
宋海建看着天空,仿佛父亲就在那里。
他牵了牵唇角,和父亲商量着:“你一个人这么孤独,我送二伯去陪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