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
林鸟惊飞,凄凄凉风吹动纷乱的树影。风无疾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你说,崔柳与万奇影,辅佐二皇子?”
“你不知道?”
黎应看着她的眼神中藏着探究,“崔柳贯会趋炎附势,当年你坠落八里崖,除悲华逐步瓦解,便改名为走悲衙。当世人知道衙主是崔柳,还皆吃了一惊。毕竟大家都以为会是万奇影来坐这个位置。”
“太子派失了你,晟王趁其病准备要他命。上奏弹劾都还是小事,其他的虽被我见招拆招,但太子派还是因此被狠狠削弱了一番。当时朝上多数官员,也都倒戈向二皇子一派。”
“而走悲衙见到这样的局面,就私下归顺了二皇子。近年来,已然为其做了不少事。”
说完这一切,黎应凝视着风无疾,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霜降秋夜,浮光霭霭。风无疾在原地怔了许久,思绪翻涌间,缓缓攥紧了拳,指甲狠狠刺入肉中!
良久,风无疾蓦地轻笑出声,摇摇头,轻轻垂下眼睑,语气中略有几分自嘲: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呢……”
“你回归走悲衙,连这些都不清楚,就去为二皇子做事?这不像你。”
月光撒在地上,泛起一层银白的霜,让整个夜晚都弥漫着清冷的气息。黎应见她并不像作假,正要继续追问下去,脑袋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据无方园的眼线所言,夏日宴上出来的确实是风长忧。但若连风长忧不知道此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猛地睁开眼,眸底罕见地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难道……
“走悲衙里的风长忧…
——是假的?!”
若这样想,所有线索都连在一起了!
为什么赵容一案的结果不尽人意,为什么风长忧会一改常态,去辅佐那狗屁晟王!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现在的世上,有了两位风长忧啊。
头顶如有惊雷闪过,连黎应都被这个想法惊到了一瞬,一时间后脊发寒,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心跳如擂鼓。
这未免有些惊悚。
走悲衙的胆子如此之大。
居然敢,亲手造神!
风无疾消化着刚刚的所有内容,心口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与那沉重的忧伤,几乎将她压垮。
据现在已知的线索,涂鸠派之主当年并没有死,且一直与晟王有联系。那么,崔柳应该也是知道的,却还是投靠了晟王,变相的,也就是投靠……涂鸠派。
而自己当年坠崖,其中也有涂鸠派的推波助澜。万奇影与崔柳是知道的。
好可笑。
风无疾觉得自己不该去怪,当年她确实死了,没有人能来护住崔柳和万奇影。所以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去投靠晟王,是应该的,是人性之本。换谁来都会这样选择。
但自己的心为什么会抗拒这份想法,不愿接受呢?
——忧伤。
这个词与感受,太陌生了,她好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了。极度的疼痛下,风无疾还是能分出一丝理智。
还好。她可以…接受。
是真的可以接受吗?
她好像有点摸不清自己的心了。
风无疾将手探向腰间,攥紧酒壶。没关系,她想,喝一口酒就好了,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疼痛。
因为这个动作,黎应这才注意到她腰间一直悬挂着的酒葫芦,模样精致,上绣金丝装饰,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拧起眉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浅,问道:“你从前从来不喜欢饮酒,怎么如今……随身携着酒壶?”
其实,是他看穿了她的痛苦,但又没有立场出言宽慰。说这番话,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
“嗯?”风无疾弯唇,强行扯出一抹笑。“从前瞎了眼,不识酒美味咯。挺好喝的,你要尝尝吗?”
她眨眨眼,无比无辜、真挚。
骗他的。是因为当年夜夜毒发,实在痛到受不了,汗水几乎打湿了全身衣裳,感觉筋脉寸断一般。
但在她第一次尝酒后,那种酒肚穿肠,辛辣的刺激充满口腔的感受,虽然陌生,但也是因此,她发现醉酒可以略微缓解疼痛。才养成了饮酒这个习惯。
其实,初次尝酒,她只觉难喝的很。
但若不是这古毒,她可能,不会多碰酒水。
“行了,黎大侯爷。”
醇酒烈烈,烧得喉口心头灼灼的烫。风无疾面上带着几分故作轻松,重新挂上标志性地散漫的笑:“你问了我这么多,轮到我了吧?”
黎应眯起眼睛,下巴微扬,原本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此刻线条更加锋利,眼里夹着碎冰。
“呵,你问。”
“昔年广翊府城边阁楼,你所说的话,都是真的,还是一时赌气?”风无疾一手托腮,望着他调侃道。
黎应却就此沉默了。
“说实话哦,我刚刚与黎大侯爷说的可都字字真心,您别耍赖。”
黎应深深吐出一口气,简略道:“假的。”
“都有什么是假的?您说清楚。”风无疾故意道。
“你!”黎应咬牙切齿,但毕竟是自己定下的规则,满腔憋闷也只能强行咽下去。
“……所说的怜月楼是假的,担忧你安危,不想让你冒险而已;我说自己知道燕以槿入广翊府,分两波兵押送吴回和黎玉的情报,也是假的…”
风无疾缓缓支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眸明了些。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应咬咬牙,恶狠狠地说:“因为你误会了我!”
“我得到的情报,只说了燕以槿会从东门离开。殊不知,他阴险狡诈,骗过了我。”
他越说越窘:“当时你质问我,加上我对你的误会,我…故意这么说的。”
“哈。”风无疾扬起眉梢,笑的恣意。“黎大侯爷,你怎么这么嘴硬呀。”
没给黎应恼羞成怒,发火的机会,她摆摆手道:“好!那这个误会解除了——”
“下一个。”
她抬抬眼皮,眼底精光一闪而过,不疾不徐道:“你应该知道,那天地下宫,我进过你的密室。”
话音未落,黎应的心就已经提到嗓子眼去了。
只见她微微启唇,继续道:
“我当时搬开书架,正准备离开时,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画像。”
风无疾眼角微挑,声音很低:“我想知道,那密室内,为什么挂着那么多——我的画像?”
黎应双眸微微一沉,内心挣扎许久。夜色全然沉下,凉风习过,枝叶晃动。他移开视线,简洁道:“剪烂,刺穿,报仇。”
他在自己定下的规矩中,破了格,撒了谎,可能显得很假。但对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说实话。
听到这个略显恶毒的回答,风无疾却反倒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若有人知道她此刻的想法,恐怕会气的跳脚:人家说恨你你松什么气啊!!
“嗯…那还有一个。”风无疾思忖道。
“不要问了!”黎应故作镇定,佯装风轻云淡,实则内心却早已乱作一团,思绪纷飞。
“我也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压下心头激荡,恢复平日里漠然的一张脸,抬眼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想,你知道我最想问什么。风长忧。”
风无疾的唇角放了下去,笑意隐下来。
她缓缓道:“黎玉的死…不是我有意为之。”
“不是有意?”
“好一个,不是有意。”黎应反复咀嚼这个词,脸色沉下来,眼里愠气渐浓。
“风长忧,我让你给的是解释,不是狡辩!”他攥紧的拳“砰”地一声砸在方桌上。
风无疾彻底沉默下来。
要她怎么解释多年前的事呢?说自己莫名回想起了什么尸山血海?但自己也无法解释脑袋中那段记忆从何而来。
她只能重复一句话,那就是:
“抱歉。”
即便她说出来,他也未尝会信吧。
“你不要逼我,风长忧。”
远处的山峰阴影模糊难辨,黎应深沉如墨的眸子像是即将卷起狂风暴雨:“你给我一句解释,哪怕是谎言也好,哪怕承认就是你把我的弟弟当成了棋子也罢!”
“可你……”
他松开了拳头,眼中的愠怒渐渐散去,藏在底下的,分明是迷惘。
可你偏偏,一句不言。
连骗,都不肯骗他。
想起那晚逼仄狭小的暗巷,手握利刃,将她抵在墙上时。他对上了她那双熟悉的琉璃瞳眸,与陌生的眼神。
黎应恍惚一瞬,像是被沉入刺骨的海水,猛然发觉:
爱恨原来是不能抵消的。
哪怕刀架颈侧,我还是会觉得,你的眼睛真漂亮。
“恨一个人,太累了。风长忧,你我之间,永远是我在扮作跳梁小丑,你说,在你眼中的我,可不可笑?”
昔年虎荣岸,抱着弟弟的尸首,满身鲜血,冬雪是那般的寒凉,浇透了他的心头。他不想发疯吗,不想毁了这天地吗,不想掐着她的脖子,恨问吗?
想。想。想!
可他逼着自己极致理智,学着她的样子,平静下来,压制住自己内心即将失控的野兽,平静地丢下狠话。
好可怜啊。风长忧,你看看我,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你很喜欢看别人在你面前摇尾乞怜吗?那你看看我啊,尽数掌握别人的感受怎么样?黎家大公子被你握在手里作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好不好玩?
“你不是被世人奉为神吗?不是喜欢斩宵小,除奸恶吗?你这么喜欢普渡众生,怎么不来渡我呢?”
可她身着红衣,闭上眼,像残忍的,拒绝悲天悯人的神女,隔开了,忽视了他的痛苦。
“抱歉。”
黎应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次,不是自己强迫自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逼问你,风长忧。”黎应唇角微微上扬,却无法掩饰眼神中的寂寞与冷漠。
“往后,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