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奔波,巡查完毕,王镜从会稽返回丹阳。这次跟随王镜出差后,孙权再也没提过随军打仗,还主动要求回书院继续念书。
王镜心想,这少年大概是度过叛逆期了。
她还特意亲自把孙权送回了孙府。
她笑意浅浅,对着孙策夸赞道:“仲谋随我这些时日,言行皆有章法,行事周到妥帖。”
言外之意,孙权此番归来,并非因犯错被逐,纯粹是学业未了,回来继续精进。
这般维护的话语,恰似春日暖阳,暖了孙权的心窝。孙权抬眸,望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孺慕。
孙策瞧见孙权,佯装板起脸,“你小子,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孙权神色认真,不紧不慢地开口:“兄长,此次随主公出行,我才惊觉自己如井底之蛙,见识短浅得很。
读书太少,面对诸多事务,时常懵懂无措;人情世故也一窍不通,跟在主公身边,不仅帮不上忙,还险些误事。
为了往后能真正为主公分忧,不拖后腿,我思量再三,决定回来潜心求学,提升自己。”
孙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调侃道:“几日不见,你小子你这小子竟有如此长进!行,既然知道自己不足,那就赶紧麻溜地回去收拾行李,别在这杵着了。”
孙权一步三回头,眼神里满是不舍,还时不时望向王镜。
“你这小子,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去!难不成还想让我动手帮你收拾?”这一笑骂,才把孙权不情不愿地赶回了房间。
孙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转角。
王镜和孙策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收回,两人视线交汇,相视一笑。
王镜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常言道家有千般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说罢,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同情,望向孙策,“你们孙家人口兴旺,孩子众多,操持起来,想必是本更难念的经,你着实辛苦。”
孙策爽朗地笑出了声,笑声在庭院中回荡:“主公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妙语,虽是玩笑话,倒也贴切得很。”
他微微仰头,目光望向庭院中枝繁叶茂的大树,眼中满是温和,“家里孩子多,平日里吵吵闹闹,可也热闹得很。虽说操心不少,可我早就习惯。仲谋不在的这段日子,家里安静了许多,我反而有些不适应。”
“策倒是好奇,主公家中没有弟妹吗?”
王镜莞尔一笑:“我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从未体会过手足之情是何种滋味,不如伯符你给我讲讲。”
午后,日光暖煦,两人一同坐在屋檐下。
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拨得轻响。
孙策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指尖绕圈,身子微微前倾,兴致勃勃地开口:“还记得仲谋小时候,特别贪吃。有一回,母亲做了一笼桂花糕,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全抱到自己房里。等被发现时,他吃得满脸都是糕屑,嘴角还沾着桂花,像个小花猫似的。怎么叫都不出来,就怕别人抢他的糕点。”
微风轻轻拂过,撩动着王镜的发丝。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想到仲谋小时候这么可爱。”
孙策接着讲:“还有一次,我骑马回来,发现衣服上不知何时被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正纳闷呢,原来是孙尚香那丫头干的,她还一脸得意地说要给我个惊喜 ,让我在军中穿出去威风威风。”
他压低嗓子,尾音却绷不住泄出笑意。王镜听得入神,时不时被逗得开怀大笑。
宁静午后,在欢声笑语与骀荡微风中悄然溜走。
……
夕阳西斜,落日余晖,王镜策马回府,抵达府邸时,她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迎上来的小厮。
荀彧早已等候在府门前,青竹纹的广袖在风中翻飞 。
“主公星夜兼程,怎不遣人提前知会?”
暮色渐浓,微凉的晚风悄然袭来。荀彧从身后的侍从手中接过一件披风,轻轻给王镜披上,边系着带子边温声说道:“主公奔波归来,晚风凉,莫要受了寒。”
王镜目光扫过荀彧低垂的眉睫,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仍带着惯有的沉稳:“本想着尽早回府,便没多做耽搁,倒是让你费心了。”
“为主公分忧,本就是彧的分内之事。此次出行,主公一路可还顺利?”说话间,他侧身抬手,示意王镜往府内走去,自己则落后半步跟随。
二人穿过庭院,王镜将此次出行的见闻与遭遇简单述说了一番。
王镜看向荀彧,轻声问道:“文若,我离府这段时日,府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切安好,府内诸事皆按部就班,主公无需挂怀。”
王镜微微点头,又想起什么,接着问:“奉孝呢?今日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奉孝……今晨差书童告假,说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荀彧垂眸盯着地面,但笑不语。
王镜佯装嗔怪:“我归来他竟也不来迎一迎,这可不像话。我倒要瞧瞧他风寒如何?”言罢,便抬脚径自朝着郭嘉的院子走去。
绕过两重垂花门,芭蕉叶掩着的院落静得出奇。窗纱半卷着,竹帘缝隙里漏进几缕浮尘,榻上衾被早凉透了。
转到后院时,但见郭嘉整个人陷在藤编摇椅中,紫藤花架投下的碎光里,素纱外袍滑到腰间,月白中衣领口微敞,檀木扇面盖着脸。
随着他的呼吸,扇子也微微起伏。
王镜走上前,摇了摇藤椅的扶手。
藤椅突然吱呀转了小半圈,扇子底下传来含混的嘟囔:“且容我再会会周公……”
“周公哪里有什么好事情找你,我可是你的主公。”王镜作势又要去摇那藤椅。
“别摇了……再摇……可就要散架了……”郭嘉扯下脸上的扇子,眯着惺忪睡眼望见逆光而立的人影,抬眸道:“主公这是看不得嘉怠惰一会儿……”
王镜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笑着说道:“我在外奔波,你倒睡得安稳,自然看不惯。也不迎一迎我。”
“主公这不是平安归来了嘛,我便知定是万事顺遂,无需我操心,自然睡得踏实。”他抬手挡着西斜的日头打了个哈欠,“毕竟您出门时,带上孙家那小孩都不带上我。”
王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这是为奉孝保全谋士的体面。巡盐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还要亲自下盐场。”
她突然伸手拽住郭嘉的衣袖,啧啧摇头,“若让奉孝顶着毒日头去盐场,不出三日准得化成滩雪水。到时候我还得拿陶罐把你冻起来,等冬天再……”
“再什么?再把我冻上吗?”郭嘉慢吞吞支起胳膊,以手支颐,“倒也算是别样的经历,就是不知道冻上之后,我还能不能这般伶牙俐齿地给主公出谋划策了……”
王镜眉眼弯弯,拉住郭嘉的手将他从藤椅上拽起来。“别在这偷懒了,快进屋吧,我特意给你带了礼物。”
郭嘉踉跄着跟在她后面,语气幽幽:“什么好东西,还劳烦主公亲自送过来?主公平日里公务繁忙,还有空惦记着给我带礼物?”
王镜只是笑,并不作答,拉着他的手径直往屋内走去。只见原本摆放着笔墨纸砚的书桌上,多了一套精美的军事模型沙盘,占据了大半桌面。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都栩栩如生。河流用蓝色琉璃精心打造,波光粼粼;高山由细腻的砂石堆砌,再用颜料绘出植被;城池的建筑错落有致,城墙、城楼、城门都清晰可见 ,甚至连旗帜都细致入微;关隘则依地势而建,险峻之感扑面而来。
郭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嘴里喃喃道:“主公,这……这实在是太令人惊叹了。嘉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沙盘。”
郭嘉伸手去碰插着小旗的城池模型,“这沙土捏的城郭真是精巧。”
“仔细看这里,”王镜捏着木尺点在黄河弯道处,“特意把河床做斜了三寸,正适合你前日说的水攻之策……”
“我还备了十二罐不同颜色的细沙。”王镜转身从木匣里捧出琉璃罐,赤赭砂从她指缝漏下,“雨季该用朱砂标记水位,旱季换青矾,夜里也能看清。”
郭嘉终于直起身子,掌心微微发汗,他紧紧盯着王镜,心境似海翻涌。
“嘉是怕今夜要睡不着了。”
王镜不禁莞尔,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怕什么?又没让你现在破城。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
王镜嘴角虽噙着笑,可心里却有点发虚,眼神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这沙盘说是礼物,实则是她盘算着能让郭嘉更好出谋划策的“工具”,本质上和给跑路的马安蹄铁没两样,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可郭嘉并不知情,他垂眸微笑。
“这般周全心意,倒是头一遭有人……”
他看着王镜,定定道:“主公,嘉很喜欢这份礼物。”
王镜道:“你喜欢便好。”
郭嘉道:“主公,即使没有这份礼物,嘉也会倾尽所能,为主公出谋划策。这是嘉的本心,无关其他。”
王镜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正欲开口,却见他话锋陡然一转,“主公,如今咱们坐拥三郡之地,根基初稳,可这乱世纷争不断,断不可安于现状。依嘉之见,下一步当是横扫江东,进一步扩充势力。而若要稳妥扩张,不妨就从西进豫章开始。”
他微微俯身,手指沿着沙盘上通往豫章的路径缓缓滑动,继续说道:“豫章地理位置关键,进可攻退可守。且如今豫章兵力部署分散,防备不算森严,只要准备充分,囤积粮草、训练士卒、打探情报,打下豫章郡并非难事。拿下豫章后,我们便可以此为据点,逐步蚕食江东其他郡县,进而掌控整个江东。”
王镜不知不觉被他的思路吸引。
于是,她便被郭嘉拉着在房里,畅谈了整整一夜军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