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向上看了一眼,只见他很是逍遥地躺在树干上,叼着一根狗尾草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
她撇撇嘴,这个宁凌周,身为皇子,有时候正经有时候又不正经的。
不过她丝毫不担心奕王会误事,他虽然爱逗弄人,但是到了大事上还是很靠得住的。
不多时,寨子中的声音逐渐消减,姜离都能听得见远处传来阵阵的秋风簌簌之声。
直到传来由远及近轻微的脚步声,姜离知道是时候了。
她刚准备将树上休憩的奕王叫下来,一扭头发现奕王根本不用她提醒,他早已跳下来,稳稳地站在她的身前。
“走吧。”
姜离轻轻笑了笑,抬脚跟了上去。
姜霄的身影出现在三岩寨大门,姜离依旧很是谨慎地靠近,探头一看,方才推杯换盏的山贼们都躺的歪七扭八,仿佛烂醉。
“你退后些!我去便好。”奕王拦住前进的姜离,这毕竟是贼窝,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她手无缚鸡之力,万一……
“无事的,他们不都躺在这里吗?”姜离并不在乎,她初入世间,一腔热血难凉,急切地想要将这些无辜受难的女子尽数救出。
姜霄身后,那些跟着的女子面色慌张,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可是却不难看出神情中暗藏着疯狂的欣喜。
绝处逢生,是该高兴。
奕王无法,只得随行在她的身后,以防不测。
“快!”
姜霄站在门前,轻声指挥着女子们向外奔逃,她们很是机灵,谁还看不出来这是她们得救的唯一机会,自是拼了命地想要早点逃离这个吃人的魔窟。
薛常景也来帮忙,他们三人分别站在队伍的前面,中间与最后,一定要保证所有的女子都得救。
不过片刻,寨子中被掳走的女子皆已出了门去,她们飞奔的脚步中藏着的生机与欣喜让姜离心头一震。
她笑着回头,从身边的几位出大力的男子脸上也看到了同样欣慰的表情。
年少即是美好,热血,希望,一切青春的代名词。
此刻,他们正值年少。
少年们尝到了初次侠义之举带来的欣喜。
这是不可多得的良善热血之人才会拥有的心情。
就在众人鸣金收兵,准备撤退之时,一阵快速有力的脚步声传来,让人阵阵心慌。
这脚步声敦厚,快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只一刹那的功夫,姜离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顷刻之间,似有鲜血溅到了脸上。
腥甜的液体渗入鼻腔喉咙,触目惊心。
但姜离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伴随着李岑大喝一声,那人中箭应声倒地。
那是一个强健的女子,她倒下的声音如同重石击地,发出沉闷轰然的声音。
她是冲姜离来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只臂膀早已挡在了姜离的身前,替她化解去了这灭顶之灾。
那只臂膀的主人现如今可不太好。
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剁肉刀,来人用了十足的力气,若不是他使了巧劲,这只小臂现在就不在他的胳膊上了。
鲜血的猩红浸染了眼球,倒映出了她最不愿看见的噩梦。
她怕血。
是的,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害怕看到鲜红的血液,这会让她想起姜府的惨厉结局。
血染红的相府,无一人生还。
每当回忆起,姜离总会控制不住地颤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此时姜离却顾不得脸上的血污,她冲上前想要查看那骇人的伤势,可是触目惊心的伤口怎敢乱动。
她手足无措地有些凌乱,一时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去。
“殿下请尽快回住处处理伤口!”姜霄大喊着,那伤口极深,他看了一眼便知奕王此次若不及时处理,这只胳膊就别想要了。
他又救了姜离一次,如今他姜家的欠奕王实在太多了。
姜离听到自家兄长的声音仿佛从过往中得救,她抓住了主心骨,她近乎疯狂地大喊着:“殿下!”
“快!”
“殿下!我们回去!”
说着便想要拉住奕王返回客栈,手刚伸出去,还未触碰到,看到伤口,便又下意识缩了回去,来回之间,她发抖的手已经凉透了也未能拉得住奕王。
奕王脸色很是不好,硬生生地扛了一刀,如今痛得很,他的汗珠已经密密麻麻地要落下,可是看见姜离被吓坏了的样子,他还是强装镇定地说道:“放心,死不了。”
语气中明显的颤抖根本藏不住。
薛常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快步走到奕王身边,托起他完好的右手,冲着姜霄喊道:“这里交给你们了,我先带殿下回去。”
说完便就要上马,他先将奕王托上马,自己用力一蹬,二人同骑,正要飞奔而去,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方才突袭的那女子说道:“把她带回去!”
薛常景很是深深地看了姜离一眼,见她还傻傻地愣在原地,忍不住厉声喊了一句:“还不快走!”
姜离唰的一下回过神来,她看向姜霄,姜霄的意思也是姜离不必再待在这里横生枝节,她无自保的能力,还是一同回去比较好。
见自己的兄长同意,她回过神来,冲到旁边拉了一匹马,径直上马追着薛常景飞奔而去。
“宁凌周你忍着些!很快就到了!”薛常景真的很害怕奕王的手就此废了,他还答应他很多事没做呢,可不能半途而废。
“我还死不了,”宁凌周咬着后槽牙,他的左小臂疼痛到已经没有知觉了,只剩下刺骨的麻和深入脑髓的疼痛,估计伤口深可见骨,他咬着牙说道:“你别怪她,她并非有意。”
都什么时候了还护着那个丫头!
若不是她一意孤行非要救那些女子,又不听劝非要跟随,宁凌周岂会受伤?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你的手若是好不了,我定要让她知道教训!”
“驾!”
不容奕王再多说一句,薛常景加快速度很快便回到客栈。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宁凌周身边的侍卫拥上,很快便叫来了随行医师。
医师大呼惊险,便拉了药徒于奕王房中起火上药包扎。
姜离赶回来时,看到的便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浓厚的颜色仿佛能将天色染红。
她有些站不稳了,慌忙扶住门槛,略微靠在上面得以微微喘息。
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不是冲她来的吗?
奕王为何要替她挡下?
单凭大哥与他的交情,还是因为母亲在世时的恩情?
他就可以为她舍弃掉一只手臂吗?
姜离站在近在咫尺的门前,脑中百转千回,却迟迟不敢进去。
她害怕结果,害怕是糟糕的结果。
此刻她是很乱的,明明大家见义勇为,出于热心快肠的侠义,为何会导致奕王受到这样严重的伤?
刚刚若是她可以躲过去,若是她听话站的靠后一点,若是她不那样冲动地冲在最前面……
可是没有如果,世间事如若都能倒回,那便不存在遗憾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门再次打开,又一盆血水被侍卫端出,那晃动的猩红涟漪刺痛了姜离的双眼。
奕王殿下……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门口,却不敢踏进一步。
听父亲说过,奕王是有大抱负之人,是要上战场建功立业的男子,若是为她废了一条臂膀,她岂不是千古罪人了?
她该如何弥补?
一个将军最好的结局是死在战场上。
一个深受宠信的皇子怎能在这荒野之地变成残废?
如今他却是躺在这里,只为了她一小小女子。
无法弥补。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已渐渐黑下来,姜离一直站在门口,发丝凌乱无心整理,脸上的血污还未擦去,只注视着来来往往端水送药的仆从忙忙碌碌。
终于,一抹亮光打在了姜离脚边,伴随着吱呀一声,修长的人影抵在姜离身前,姜离满眼希冀地希望是奕王走出来,向她展示完好无损的小臂。
可是怎么可能呢,门开带出的血腥气已经足够让她皱眉了。
“他如今的样子,你满意了?”
姜离等来了她意料之中的指责,心中还来不及发酸,她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如何了?”
薛常景冷哼一声,“不若你也试试被那刀砍中会不会如何。”
姜离眼眸变得低垂,她也想被砍中的是自己。
她默不作声,薛常景却是莫名得烦躁,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地怪怨姜离。
就差一点,医师说那伤口再深一分,这胳膊便保不住了。
岂知有多惊险!
他宁凌周是该折损在这种地方的人吗?
早知道,就该让奕王与姜离保持距离的!
儿女私情果然坏事!
所幸现在有惊无险,可是他却不想轻轻放过这个冲动的女子,让她知道知道教训也好,最起码以后不要在敌人来袭的时候做那个拖后腿的包袱。
“医师说了,他身边离不开人,今夜最关键,若是熬不过去……”
“熬不过去就怎样?”姜离小心翼翼的声音还颤抖着,熬不过去就如何?
是她想的那个结果吗?
姜离无尽的惊慌,自责都表现了脸上,薛常景很是满意这个效果,大手一挥,一言不发地摆着副凝重的表情走远了。
只留下姜离一人独自面对那扇开了一个小口的闪着烛火的木门。
如此,她便一直守着他,直到醒来。
脚下仿佛被灌了铅一样,她想要进去看他,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
“阿离,如何了?”
姜霄从外间风尘仆仆赶来,他刚处理好山寨的事情就赶了回来,一回来便看见自家妹妹血淋淋的面庞都未来得及清洗,就知道奕王殿下情况定是很糟糕。
与擦肩而过的薛常景快速交换了眼神,便疾步而上,去关心自己亲妹的状况。
姜离本来不想哭,可是姜霄关切的神情让她一下绷不住了。
“哥!”
姜离的泪花飚出眼眶,她飞扑进姜霄怀中,想要忍住不哭,可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掉下来,一滴又一滴。
“哥,怎么办啊,奕王他……”姜离已经拼命克制了,其实再血腥的场面她都见过的,只是亲人的惨烈离去给她留下的深刻阴影尚在,如今便又有一人因为她而身受重伤,性命攸关。
并不是软弱退缩,而是,对自己的失望和怀疑。
姜离啊,你还是那么没用。
她一想到那道可怖的伤口便心惊一次,若是可以,她情愿这次受伤的是自己。
姜霄心疼地替姜离抹去脸上的泪花,他搀扶着姜离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从怀中掏出一块软帕子,轻柔地替姜离拭去脸上残存的血污。
他一向不喜欢姜离与血沾上联系。
他一边拍打着姜离的后背,一边细心地擦拭着,姜离是冲动了,可是她又如何能预料到寨子中还有未被迷倒之人前来袭击。
她是有错,拖了后腿,使奕王身受重伤,可是谁能忍受自己的亲妹妹委屈成这个样子。
“好了好了,阿离不哭了,”姜霄很是满意地将姜离的脸蛋还原成干净的模样,然后耐心地对她说,“哥哥替你去看看里间究竟如何,放心。”
说罢,姜霄便起身去到屋中,独留姜离在外焦急地等待着。
堂堂奕王殿下,玉体损伤至此,虽说陛下舅舅定不会怪罪与她,可是文臣言官的嘴与笔却是毫不留情的。
来日归朝,他们会如何书写?
出使大金,奕王为一女子横入山寨,重伤。
此等不分主次,莽撞之行,定然会被口诛笔伐。
她姜家也会被这唾沫淹了。
而奕王,究竟还能否继续他的宏图霸业?
“吱呀——”
门扉轻开,姜霄自烛火光中出来,姜离停止乱想,抬眼看去,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姜霄走到姜离身边,轻声道:“今夜是比较危险,医师说这胳膊能不能保住就看今日了。”
姜离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很是决绝地站起身来,很是镇定地说:“哥,我得守着他。”
姜霄知晓姜离心中定然不好受,此事又是因她而起,拍拍她的肩膀便去换洗衣物了。
并非他对姜离不管不顾,这件事,本就是奕王殿下出手相助,若非他舍下一条胳膊,这刀砍在姜离的脑袋上,早就遍地开花了。
现在只是让她付出些足以当做教训的代价,恩情究竟是要报的。
姜离眼中眸色深了深,她握紧拳头,抬脚走到了门前,深呼吸,伸手推门,踏进了这间血腥味很浓的房间。
这是与平常所见不同的奕王殿下。
他的面色惨白,嘴唇也发白得紧,哪里还有下午与她闲坐石上的活人模样?
一步步走近,姜离的心一点点凉下来。
床上的人好像没有一丝生机,他就那样安静地躺着,仿佛外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左臂被白色的纱布缠得紧紧的,其间还可看得出微微渗出的斑驳血迹。
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可是拧紧的眉被姜离看在眼里,怎能不痛?
那伤口深可见骨,医师坐在一旁收起药箱,擦了擦额头已布满的汗。
“总算是将血堪堪止住了,今夜可能会发热,只要熬过今夜,便可无事。”
说完医师便前往餐厨的方向煎药,看这情况还是要用些止痛止血的药才可保万全。
姜离缓缓地坐在床前的木榻之上,她不敢轻易动作,只轻轻地伸手将眉间的紧皱抚平。
“殿下,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