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被掐死的感觉么?
宁凌周,薛常景,李岑,来世再见。
姜府,我的亲人,若有来世,阿离一定好好护住你们。
今生,阿离又不争气地早走一步了。
现在的薛常景仿佛回到了他一生中最至暗的时刻。
偌大的宫殿中,沉水香气环绕,一群装扮各异的人们紧紧围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稚子,他们手中都捧着羊皮纸卷,你一言我一语地十分嘈杂,仿佛在给那稚子教授些什么东西。
那孩童眼神尚且懵懂,根本听不懂他们所说之言,所授之学识。
他只是神色有些怔忪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倾听着,不发一言。
“太子殿下,老夫所述,您可熟记?”
眼睛瞥了眼夫子手中的戒尺,不得不将自己发呆的心思收起,重新将目光放回无趣的治国策与医术之上,将心中的稚子完完全全地锁在暗无天日的牢中。
转而冬日过去,清明祭祀大典之时,小小的身躯承载着几斤重的皇太子典仪制衣,身后是文武百官,面前站着的高大身躯是亲手为他铸造这一生枷锁的男人。
人潮涌动的仪典结束后,在踏春归王宫之时,朱墙瓦后,他遇见了这一生最向往成为的人。
抬头看天时,一只鹰隼在九天之上趁着风飞着,一条若有若无的风筝线在自由的鹰隼身后架起微弱似不可见的束缚,风筝线最终落到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手中。
他仰头眯着眼睛看着被放飞的鹰隼,眼中是如春般昂扬释放的生命力,那样鲜活的生命力,锄地的老黄牛啃了一口春草,“哞哞”低声吟唱着春,在阵阵春风中,牧童欢笑声混着春日里该有的自由生长的气息直钻入皇太子耳中。
他一直平静的心掀起一丝波澜。
“他是谁?”年幼的皇太子指着牧童问着身边的侍监大人。
“他?”操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年迈的侍监大人看向年轻的生命,却没有皇太子那般的情绪涌动,“好像是宫中西角门张值守的孙子,他值守时便会将娃娃带来解闷儿。”
华贵马车外的景色一闪而过,可是牧童活泼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皇太子心里。
王宫陛下处。
“这些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这么些时日,竟是毫无长进!”
“去,自己领罚!”
皇太子举起秀珍的小手,熟练地走到身后候着的夫子旁边,任凭冷硬的戒尺打在手心里,没几下,便已殷出了鲜红的印记,可他却好像感受不到一般硬是咬着牙面无表情。
受罚后的皇太子不知怎得,心中微动,在昏黄的天色里,沿着宫路一直走一直走,在最后一抹斜阳照在宫门时,终于走到了西角门。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可是他的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西角门旁那个矮小的门房里。
似乎是早早就预料到一般,皇太子还未走进,那里面突然跑出来一个七八岁的男童,他正笑得灿烂,浸着汗的手中正拿着一只草编的物件,两个个子差不多的男孩儿视线相对,晚风柔柔吹过草编蟋蟀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你从哪来?”活泼开朗的男童率先问出口。
这一问,一直盯着他笑脸看的皇太子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却因为戒尺责打的疼痛不觉又松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嗯?你不知道你从哪儿来,那你总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吧?”男孩儿眨眨眼睛,很是可爱。
皇太子心里应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我…我叫淳儿。”
那男孩笑着将手中的草编蟋蟀放到淳儿面前:“我叫阿草,你好,淳儿,这个给你。”
一只活灵活现的蟋蟀被硬塞到了皇太子手心里,有些硌得他手疼,但他并不反感,汗津津的手有些不敢触碰手心里这个小物件,在细细端详了许久后,淳儿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谢谢你。”
皇太子不苟言笑的模样将阿草逗笑了:“你几岁?”
“九岁。”
阿草骄傲地数出来一只手外加三只手指头笑着说:“我八岁!”
皇太子还未从阿草莫名其妙的自信里回过神来,手腕便被一只十分有力的小手紧紧拉住,抬眸是阿草明媚的笑容:“走!我带你放风筝去!”
迎着春风与落日,两个手牵手的孩子爬上了王宫最高的高楼。
风吹过,扬起一只有些破败的风筝,可是掌线之人放得开心,皇太子在阿草的身后艳羡地望着高空中飞翔的风筝,眼中尽是渴望。
“你来试试!”
那风筝线有些划得手疼,但是淳儿却紧紧地攥紧了手中的线,风筝在自己的手中忽高忽低,逐渐高飞,在落日下飘于远山前,落日里。
他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可是他放风筝的技术不好,没多时候,那风筝如同断了线般零零落落到地上。
“对…对不住,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淳儿手中还拿着风筝线,很是歉疚地不敢看身边的阿草。
“没关系!”
“走!咱们捡起来,我教你!”
阿草笑着拉起淳儿的手,就要带着他下去找风筝,因为奔跑而沁出的额间细汗似乎被风吹得飘洒到身后,有些飘到了淳儿昂贵的玉锦上,平日一丝不苟的皇太子如今却不在意了。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他才知道,原来,他放不好风筝是不会被罚的。
原来,他可以做不好一件事。
这种感觉轻飘飘的,像是置身于云朵之上,让人身轻心快,那些背不过的医书,解义不了的治国策在此刻都化作云烟,变作皇太子脚下的轻尘,被眼前拥有旺盛生命力的阿草轻轻掸去。
淳儿学着阿草的模样,伸出手不拘小节地将额间细汗抹去。
汗渍得手心儿疼,可是看着阿草生动的笑容,仿佛这些疼痛都不复存在。
有的,只是天地间最欢乐的笑声。
今夜,皇太子还是没学会放风筝。
但是他与阿草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子。
认识阿草这件事,让一直绷着脸,闭着心生活的皇太子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内心在慢慢产生悸动,这是一种名为“活过来”的感受。
此后的日夜里,皇太子终于有了真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那就是,在日间紧张的问学中逃脱出来后,在西角门那段有些荒无人烟的小路上,他可以约上他的阿草,去看城墙上的落日,去御池里追鱼,爬树摘宫中的果子,虽然极酸,可是心里是甜的。
他也曾听阿草讲述外面的世界。
从阿草的口中,他知晓王宫外的街上,有位王阿婆卖的豆腐最是鲜嫩好吃,刘屠户宰的肉最是不缺斤少两,金鼎轩的吃食最是好吃不贵,凝香阁的小姐们腰肢最软……
“阿草,腰肢软就如何?”淳儿舔着阿草从宫外带来的小人儿糖含糊不清地问着。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听大人们说,腰肢软的姑娘好生儿子!”阿草口中吃着麦芽糖,一脸天真地回答着。
皇太子“哦”了一声,将自己手中的小人儿糖的头一口吞下,好甜!
可是想到今日父亲考他君子所为时,他所答并非父亲所愿那般以振兴家国为己志向,于是又换来一场责罚,手中的糖就不这么甜了。
“阿草,你日后想做什么?”皇太子手中的糖人儿渐低垂下去,他的声音也渐低。
阿草含糊不清地反问了一句:“我?”
皇太子点点头,阿草掉转头去很认真地望着天说:“我想帮阿爹割更多的麦子,帮阿娘多洗些脏衣,陪阿爷多值守些日子,多挣银子,然后,”他说着话看向淳儿,一脸认真地继续说:“然后,娶个腰肢软的姑娘作老婆!”
皇太子听得一脸认真,没想到阿草的志向竟如此简单。
他的志向可以如此地简单。
那自己为何不可?
为何呢?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般想想也就罢了,若是真的这样去跟父亲顶撞,少不得又要承受父亲失望的眼神和不留情的责打。
“那你呢?”阿草一面将淳儿低垂下的糖人儿推向他,一面问。
淳儿的头低低的,说实话,他也想可以无忧无虑地放风筝,哪怕贫穷如阿草,哪怕只做田间一抹燕回时的云彩,他也想逃离这座四四方方的宫殿,不做这万人之上的禁脔。
可是再抬头时,淳儿已然收起了颓唐,他笑着说:“父亲说,我的肩上是万民,我要承担我的责任,守护好国家子民。”
说这话的时候,皇太子摆出了往日父亲与夫子问他学问时那般认真严肃的表情,在他的认知里,他便该一直都是这样的,挺得直直的后背,他从不被允许低头放弃,因为夫子常说,在他背后的是万民的期待。
他想过阿草的反应,可能会敬佩他,会鼓励他,会露出与父亲和夫子那般殷切盼望的表情。
可是阿草只是凝眉疑惑着:“可是你的肩膀还没我邻家的哥哥宽,你怎么扛万民呀?”
幼子的天真之语,虽然有些无理,但是这足以将一直将此视为死志的皇太子击垮了。
他瘦弱的肩膀从未有过如此颤抖。
在父亲与周围人的认知里,他天生便该会做这些本就属于皇太子本分的事。
他可以将晦涩难懂的医书毒术背熟,并不需要夫子们的提点。
他可以在父亲问策时,轻易讲出父亲渴望他熟知理会的策论,并不需要他有真正自己的感悟。
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将国家安危视作此生之责,并不需每日与他灌输生硬的命令。
他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必须做好。
只有童年难以摇响的拨浪鼓,梦中母亲温暖的怀抱,甜丝丝顺着牙缝儿滑到喉咙里的蜜糖在悄声倾诉着失去快乐幼年的皇太子有多悲凉。
阿草可以每日迎着春风放风筝,不必读书写字识礼。
阿草可以轻易得到家人的赞许,只要他帮阿爹割麦子,帮阿娘捶打衣服,陪阿爷值守。
阿草就可以拥有简单至极的人生志向,而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反驳与怒骂。
他想做阿草,而非皇太子。
可是这稚嫩的想法终是在十三岁生辰的那一天被无情打碎。
那是少年皇太子的至暗时刻之一。
是他长大成人的路上不可或缺的一堂课。
那是他的生辰,他早早地便约好了阿草前去御花园中抓些叫声好听的云雀为他歌唱。
可是这一天,父亲却迟迟不肯放他走。
问了策论便问医,问了医又考毒术。
可是面对一直只能仰望的父亲,皇太子不敢有半分不耐,只是在裙裾之下麻掉的双腿略动了动,就惹来这个君王的怒火。
“动什么?”帝王的声音像是轰然碎掉的玉环,响在空旷的殿内,“孤还没问完,你就想着逃了?”
少年皇太子猛地绷直脊背,膝盖处传来的钝痛让他眼睫轻颤了颤,他恰好看见父亲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那双绣着暗龙团纹的靴子停在他眼前三寸,这距离恰好够他看清楚靴尖沾着的一点暗红。
父亲治国的雷霆手段他不是不知。
“儿臣不敢。”他的身子伏得更低,露出的后颈苍白无力,袖中藏着阿草编的草蟋蟀,此刻正在硌着他瘦弱的腕骨。
帝王忽然俯身捏住他的下巴,带着一抹墨香的手指钳得他生疼,迫使他抬头直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你以为孤不知道?”案上的《帝王策》呼啦一声被扫落,“抓云雀?孤让你观刑时你闭着眼,议政时你走神,现在倒有闲心玩这些下贱把戏!”
皇太子的瞳孔剧烈收缩着,他闻见父亲袖间沉水香混着血腥气的味道。
“策论答得像闺阁绣花,解毒方子漏了三味药。”帝王猛地松开手,任他踉跄着跪回去,“若今日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是你二哥——”
话音戛然而止,太子却觉得背上仿佛落下万钧雷霆。
二哥,那个生母出身将门,五岁就能背诵《六韬》的长兄。
他盯着金砖缝隙里一只挣扎的蚂蚁,突然就想起去年冬猎时,父亲亲手为体弱多病的二哥调整弓弦的模样。
“滚去东宫跪着,”帝王转身时,冠玉珠帘在他眼前晃出一片冰冷的光,“什么时候想明白‘储君’二字的分量,什么时候再来见孤。”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太子摸到袖中的草蝈蝈已被捏烂,绿汁染脏了雪白的中单袖口——像极了他对于生辰的微小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