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深暗,积雪被踩成污浊的冰泥,硌在靴底。萧彻贴着湿冷的墙壁疾行,那件禁卫外袍上的血已冻成硬痂,散发出铁锈和死亡的腥气。
观星阁内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灼烧——七星灯、干尸、玉玺、生辰帖。每一个画面都淬着剧毒。
七星借命。
窃臣子之寿,延帝王之期。
好一个“受命于天”!
那三位数月前相继“暴病而亡”的大学士……张谦之、李文翰、周子瑜。清流砥柱,帝师之尊,死得却那般突兀蹊跷,棺椁落下时,连至亲都未能得见最后一面。
原来尸骨未寒,未入陵寝,竟被藏在了那象征王朝天命所在的观星台之下!
成为邪术的基石,滋养着龙椅上那日益贪婪腐朽的生命。
寒意不再源于风雪,而是从五脏六腑最深处弥漫开来。萧彻猛地停步,扶住冰冷粗糙的墙面,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出来。不是因为这杀戮,而是因为这冠冕堂皇之下的极致肮脏!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夜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
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干涸的荒漠,所有情绪被烧得只剩灰烬。
他需要证据。不仅仅是那已化为纸屑的生辰帖。需要那三具能彻底钉死皇帝罪名的尸骸,需要那盏邪恶的七星灯,需要将那煌煌观星台下的污秽,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此刻观星阁必已被围成铁桶,强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目光掠过纵横交错的巷道,望向皇城西北角那片沉寂的殿宇——冷宫所在。也是皇城守备最疏漏之处。
身影再次动了起来,如鬼魅穿行于阴影之间,速度更快,更无声。
半炷香后,冷宫荒废的庭院深处,一口枯井旁。
萧彻割破指尖,以血为媒,在一块剥落的青石上急速画下一个繁复的符文。最后一笔落下,符文幽光一闪,旋即隐没。
他低声念诵,声音沙哑,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那是苏璃残魂消散前,强行打入他脑海的、源自幽冥的秘术之一——燃魂寄讯,以血亲羁绊为引,跨越阴阳,送达死令。
代价是寿数。
但他此刻,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
“……玄鬼余众,即刻赴京。”他吐出最后一句,石上血迹骤然干涸发黑,如同被瞬间吸走了所有生机。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枯井为中心,遁入地脉,朝着遥远的方向急速蔓延而去。
做完这一切,他脸色更白了几分,唇上不见一丝血色。他毫不停留,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司礼监的值房潜去。
那里掌管宫廷档案,亦有直通大内的密折渠道。
值房外有两个小内侍靠着廊柱打盹。萧如一道轻烟掠过,指风轻弹,两人软软瘫倒,被他拖入角落阴影。
室内灯烛昏黄,只有一个老文书伏案打着鼾。
萧彻无视他,迅速找到空白的奏事折子与朱笔。他落笔极快,字迹却稳如刀刻:
“臣,钦天监副使陈录,冒死泣血上奏:监正赵玹,勾结妖道,于观星台下私藏前大学士张、李、周三人尸身,布七星邪阵,欲行魇镇之事,祸乱宫闱,证据确凿!乞陛下速遣亲信,即刻查验,以正朝纲!”
写罢,他吹干墨迹,取出方才从昏迷小内侍身上摸来的、最低等但足以通传的腰牌,连同这封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奏折,塞入值房外专用于急奏的铜匣内,扳动了机关。
“铛”的一声轻响,铜匣沿着埋设的铜管滑向深宫。
明日,最迟明日,这封“陈录”的遗奏,就会摆在司礼监大太监的案头,直呈御前。
无论皇帝看到是何反应,他都不得不派人去查——尤其是在观星阁刚出大事、赵玹已死无对证的这个当口!这盆污水,赵玹必须扛稳,而那观星台下的秘密,再也藏不住!
萧彻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睡去的宫苑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皇城依旧寂静,雪又开始下,试图掩盖所有的血迹和阴谋。
但地火已在冰层下奔涌。
只待一个时机,便会轰然炸裂,将这表面的平静,连同那至高无处的虚伪,一同撕得粉碎。
雪下了一夜,将皇城覆上一层刺目的白,试图掩盖所有夜间的污秽与血腥。但晨曦微露时,那洁白之下,已有无形的裂痕蔓延。
急促杂乱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一队缇骑簇拥着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篷马车,狂风般卷过朱雀大街,直扑钦天监。为首的,是司礼监随堂大太监冯保,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手中紧攥着一封密奏。
消息像滴入冰水的热油,瞬间在皇城各处炸开。
“听说了吗?缇骑去了钦天监!” “冯保亲自去的,脸色难看得紧!” “出大事了……肯定是观星阁昨晚……” 低语在宫墙角落、回廊拐角飞速流窜,每一个听到的人脸上都写满了惊疑与恐惧。
钦天监已被团团围住,所有官员一律不准出入,噤若寒蝉。 冯保带着人,脸色铁青,径直走向观星台。那封“陈录”的遗奏在他袖中烫得像块火炭。魇镇?尸身?无论真假,都必须查!尤其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候!
观星台下方,果然有暗门。 机关开启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腐败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几个跟班的小太监干呕不止。
火把伸入,照亮了逼仄的空间。 三具棺木并未入土,只是并排搁在冰冷的石地上。棺盖并未钉死,似乎只是为了暂时遮掩。 冯保捏着鼻子,示意手下上前推开。
棺盖摩擦,发出沉闷的嘶哑声响。 第一具棺内,躺着的是前大学士张谦之,面容灰败干瘪,双目圆睁,瞳孔里还残留着死前的惊骇与不甘,嘴角凝固着一丝黑血。他原本花白的头发,竟已变得如同枯草般灰白。 第二具,李文翰,状况类似,只是身体蜷缩,仿佛承受过极大的痛苦。 第三具,周子瑜,尸身保存最差,已开始出现腐烂迹象,斑驳的尸斑遍布皮肤,一股更浓的恶臭弥漫开来。
而在三具棺木围拢的中央地面上,清晰地刻着一个诡异的七星星图,星位点残留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液体痕迹。
“呕——!”终于有小太监忍不住,扭头吐了出来。
冯保胃里也是一阵翻腾,脸色白了又青。他强忍着不适,仔细查看。那星图、那尸身的模样……与密奏所言,分毫不差!
他猛地直起身,尖声喝道:“封存!立刻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速速回宫禀报!”
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虚浮。这不是政斗,不是倾轧,这是……骇人听闻的邪术!发生在皇宫禁苑,由钦天监正亲手所为!这要是传出去……
他不敢想。
几乎是同时,另一则流言以更快的速度在朝野上下疯传——昨夜观星阁异动,乃是因为监正赵玹行巫蛊魇镇之术遭了天谴,反噬其身,化作干尸!而那邪术的核心,竟是用了三位已故大学士的尸身!
“尸身就藏在观星台下!” “听说是为了窃取文曲星运,巩固自身权势!” “何止!据说还想借此窥探天机,妄图……” 传言越传越详,越传越骇人,细节丰富得仿佛人人亲眼所见。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尤其是那些与赵玹有过往来、甚至曾依附于他的官员,人人自危,面色惶惶。清流一派的官员更是群情激愤,尤其是三位大学士的门生故旧,悲愤交加,纷纷要求面圣,彻查此事,严惩妖道,以慰忠魂!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皇帝萧玦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听着冯保匍匐在地,颤抖着禀报查验结果。他手指用力掐着金龙扶手,指节泛白。
赵玹这个蠢货!废物!事情办砸了,竟还留下如此首尾!还有那陈录……竟敢临死反咬一口!
而那流言……来得太快,太巧!分明是有人背后推波助澜!
是谁?! 是那些一直跟他作对的兄弟?是朝中那些自诩清流的老顽固?还是……昨夜那个闯入观星阁、坏他好事的逆贼?!
一股暴戾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但他不能发作。他是皇帝,是天子,必须稳住。
“陛下……”冯保抬起头,老泪纵横(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赵玹妖道,蒙蔽圣听,竟行此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举,罪该万死!幸得天谴,使其伏诛!然三位大学士尸身受辱,朝野震动,若不严加处置,恐寒了天下人之心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冰冷而疲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震怒”与“痛心”:“查!给朕一查到底!凡与赵玹邪术有牵连者,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三位爱卿……追赠太傅,以亲王礼厚葬,朕……痛失股肱啊!”
他演得极好,仿佛真是刚刚知晓,痛心疾首。
但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功亏一篑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七星借命被破,反噬虽大多由赵玹承受,但他自身亦受牵连,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气血不畅,那原本靠着邪术勉强维系的生命力,正在悄然流逝。
更让他心悸的是,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不仅精准地摧毁了星图,更是在一夜之间,就将这滔天巨浪掀到了他的眼前!
步步紧逼,刀刀见血。
他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看着他们惊惧、猜疑、愤怒的眼神,第一次感到这龙椅如此冰冷,如此摇晃。
而此刻,皇城一角,一处不起眼的茶楼雅间内。
萧彻临窗而坐,面前一盏清茶早已冷透。
他听着街上关于“赵玹妖道遭天谴”、“大学士尸身惊现”的种种议论,看着一队队缇骑马蹄匆匆地掠过街道,面色无波无澜。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他端起冰冷的茶杯,凑到唇边,却未饮下。
杯壁倒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计算下一步的幽光。
皇帝被逼到了墙角。
那么下一步,就该逼他……亮出最后的底牌了。
比如,那个被藏起来、本该作为血祭之眼的小师妹。
萧彻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猎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