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母带来的诡异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苍白的天光下,皇陵废墟一片死寂,残存的人们——无论是朝廷兵士还是“蜕骨者”——都沉浸在方才那场幽光之雨带来的震撼与茫然中,尚未完全清醒。
京城方向,高高的城墙上,一道身影却异常清醒。
萧彻。皇城司副指挥使,一个以冷硬和绝对忠诚着称的男人,也是当年“雨师”计划的秘密监督者之一。他穿着玄色暗纹官服,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远方那片突然停滞的战场,以及那片正在缓缓消散的幽绿漩涡。
他手中握着一枚巴掌大小、色泽暗沉如血玉的虎符。这不是调兵的虎符,而是先帝时期秘密铸造、用于启动帝国最终防卫手段的“龙骨符印”之一,对应的,正是深埋在京城北侧山体之中、被历代帝王视为双刃剑而最终封印的禁忌武器——“天罡霹雳炮”。
“将军!”身旁的副手声音发颤,显然被刚才那场幽雨和此刻萧彻手中的符印吓住了,“妖雨已停,叛匪首领伏诛,残余妖人已是强弩之末,李将军正在清剿……动用‘霹雳炮’,是否……”
萧彻的目光冰冷如铁,扫过远方皇陵区域那些隐约可见、还在活动的“蜕骨者”身影。
“清剿?”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太慢了。陛下受惊,京城动荡,妖人诡异莫测,方才那妖雨便是明证。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后手?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雨师’出现?”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砸落:“陛下的安危,京城的稳定,高于一切。这些实验残渣,以及他们存在过的任何痕迹,都必须被彻底、完全、从世上抹去。不能有任何意外,不能有任何侥幸。”
“可是……”副手看向皇陵更后方,那里地势较低,隐约可见一些低矮的民居和农田,是京城外围的贫苦百姓聚集之地,“‘天罡霹雳炮’威力无匹,一旦激发,山崩地裂,恐怕会波及……”
“必要的代价。”萧彻打断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为了根除妖患,肃清寰宇,些许蝼蚁的伤亡,是帝国必须承受的。”
他不再犹豫,将体内一股精纯的功力注入那血色虎符之中。
虎符骤然亮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灼热和嗡鸣。
与此同时,京城北侧,那座被视为禁地的山体内部,传来一阵沉闷如巨兽苏醒般的机括转动声和能量汇聚的轰鸣!山体表面,几处伪装的岩石缓缓滑开,露出下面深不见底、闪烁着危险雷光的巨大炮口,对准了远方的皇陵废墟!
一股恐怖的、足以让灵魂战栗的能量波动如同实质的潮汐般扩散开来,甚至连刚刚恢复清明的天空都再次黯淡了几分!
战场上的陆昭然正挣扎着试图组织残存的、神志稍清的“蜕骨者”撤退,这股毁灭性的能量波动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种远超面对厉岩时的致命危机感扼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望向京城方向,望向那山体上露出的、散发着不祥雷光的巨口。
“那是……不!!!”他嘶声咆哮,声音却淹没在即将爆发的雷霆之中。
萧彻面无表情,将虎符最后一道指令完成。
“天罡霹雳,涤荡妖氛。”
“放。”
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
只有一刹那极致的寂静。
然后——
一道粗壮得如同天柱般的炽白色雷光,从那山体炮口中喷薄而出!它所过之处,空气被电离发出刺耳的尖啸,空间都仿佛为之扭曲!
几乎没有时间差!
那道毁灭性的雷光精准地砸落在皇陵反抗军的核心营地区域!
没有爆炸,只有极致的“湮灭”!
炽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帐篷、残骸、尸体、活人……所有的一切,在雷光触及的瞬间就直接气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被熔出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琉璃状巨坑,边缘光滑如镜!
巨大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向四周疯狂扩散,摧枯拉朽般推平了更外围的一切!
然而,这并未结束。
那“天罡霹雳炮”蕴含的能量太过庞大狂暴,远超萧彻的预估和控制。在喷吐出那毁灭性的一击后,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后坐力猛然反馈回来!
“轰隆隆——!!!”
埋藏巨炮的整座山体发生了恐怖的剧震!山石疯狂崩落!
而更可怕的是,与山体紧密相连的、京城那一段高达十余丈、坚固无比的北侧城墙,根本无法承受这源自山体内部的恐怖力量冲击!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绵延数里的断裂巨响中,那段城墙如同被巨神用锤猛击的积木,从内部开始崩解!巨大的城砖四散飞溅,巍峨的城楼如同纸糊般扭曲、坍塌!
“地龙翻身了!!”城墙上的守军惊骇尖叫,却无处可逃,瞬间被埋葬在砖石之下。
而城墙之下,那片依附着城墙搭建、居住着大量贫苦百姓和流民的棚户区,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坍塌的城墙如同倾倒的山峰,轰然砸落!
烟尘冲天而起,混合着绝望的哭喊和惨叫。数以千计的房屋被瞬间压垮、掩埋,无辜的百姓甚至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已失去了生命。
鲜血从沉重的砖石缝隙间汩汩流出,迅速汇成小溪。
皇陵方向的毁灭巨坑还在冒着青烟,而京城脚下,已是一片更加惨烈、更加无辜的人间地狱。
萧彻站在远处完好的城墙上,身形晃了晃,勉强站稳。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愕然,看着那段坍塌的城墙和其下惨烈的景象,握着滚烫虎符的手指微微颤抖。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冷硬,只是眉头紧锁:“……后坐力竟如此之大。立刻组织人手,清理废墟,救治……伤员。”他的命令听起来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必要的代价。
他再次在心中告诉自己。
为了彻底清除隐患,这是必要的代价。
远方,陆昭然跪在琉璃巨坑的边缘,望着那片彻底消失的营地,望着远处京城升起的遮天烟尘和传来的绝望哭喊。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呆呆地跪着,仿佛灵魂也随着那一道霹雳和随之而来的坍塌,被彻底轰碎、掩埋。
阳光依旧苍白地照着,照着这片新旧交织、由不同原因造成、却同样惨烈的毁灭之地。
屠杀,以另一种更冷酷、更彻底的方式,完成了。
而代价,远不止于反抗军。
时间失去了意义。
陆昭然跪在琉璃巨坑炽热的边缘,膝盖下的土壤还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将他的裤腿烫出焦糊味,他却毫无知觉。视野里,那片曾经是营地、是希望、是无数挣扎生命最后依托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光滑、深不见底的坑洞。边缘是融化的、重新凝结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琉璃状物质。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残骸,没有血迹,没有呼喊。
绝对的、彻底的虚无。
就像被一只天神的手指,随意地从地图上抹去了。
远方的京城,烟尘依旧冲天,如同为这场毁灭竖起的丑陋墓碑。更微弱却更刺耳的,是风中断断续续送来的、来自城墙坍塌处的哭嚎与尖叫。那是无数无辜者被卷入这场由疯狂、仇恨、恐惧和冷酷共同酿成的灾难时,发出的最后声音。
他试图去想那些被埋在砖石下的人,去想‘磐石’、‘蜂语’、‘蚀心’……去想那些连名字都来不及知道的、在营地里瑟瑟发抖的伤员。但他的大脑拒绝工作,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只剩下一片空白和嗡鸣。
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从那个巨坑深处弥漫出来,顺着他的眼睛、耳朵、口鼻,钻入他的体内,冻结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心脏,抽空了他所有的情绪和思想。
他甚至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感觉不到恨。
只有空。
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后颈。
他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
不再是漆黑腐蚀的妖雨,也不再是幽绿诡异的光雨。是正常的、透明的、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水打在他干裂起皮的脸上,混合着琉璃巨坑蒸腾起的热气,变成温吞的湿意,顺着他麻木的脸颊滑落,像是苍天流下的、毫无意义的眼泪。
雨水也落进那个巨大的坑洞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升起更浓的白雾,仿佛大地巨大的伤口仍在溃烂。
在这片正常的雨声中,远方京城的哭喊似乎被削弱了,模糊了,却更加挥之不去,像背景里永恒的痛苦低吟。
就在这时,他体内,那被“能量虹吸器”撕裂、又被蛊母幽雨抽取后本应彻底枯竭的经脉深处,忽然极其细微地悸动了一下。
不是厉岩那狂暴的金属性能量,也不是蛊母那怨毒的腐蚀性能量。
是另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带着一种冰冷死寂气息的……残留。是“天罡霹雳炮”那毁灭性的雷光湮灭一切时,似乎无意间遗漏下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属于“湮灭”本身的碎屑。
它太微弱了,几乎不存在。
但它又太独特,那种绝对的“死”与“无”的气息,与他此刻内心的空洞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这丝悸动,像一根最细的冰针,刺破了他麻木的外壳。
一丝极其细微的、并非源于他自己情绪的波动,从他脚下方圆数尺被雨水打湿的泥土中渗出,融入雨水,试图传递给他。
是‘蚀心’?还是其他某个擅长地脉感应的同伴,在最后那一刻,将一丝微弱的意念融入了大地?
那意念残破不堪,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不断重复的影像:
一双眼睛。
一双在皇宫深处,透过层层珠帘、漠然俯瞰着这一切发生的眼睛。平静,深邃,带着一丝……倦怠?仿佛脚下这尸山血海、城垣崩塌,不过是棋局上必要的损耗。
不是萧彻那种执行者的冷酷。
是一种更高层面的、更彻底的……漠视。
陆昭然空洞的眼睛,缓缓转动,目光越过仍在飘洒的雨丝,越过巨大的琉璃坑,越过远方升腾的烟尘,死死盯向了那座即便在雨中依旧显露出巍峨轮廓的——皇城。
冰冷的雨水流进他的眼眶,再混合着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流出来。
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向前一扑,额头重重抵在滚烫的琉璃化边缘,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起初是无声的,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喉咙被撕扯般的吸气声。
然后,一声破碎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呜咽,终于从他胸腔最深处挤了出来,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
紧接着,是彻底失控的、嚎啕般的痛哭。
为死去的所有人。
为被毁灭的希望。
为这荒谬而残酷的一切。
也为自己体内那丝不该存在的、代表着终极毁灭的冰冷悸动,和那份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来自亡者的最后嘱托。
雨,下得更大了些,冲刷着琉璃巨坑,冲刷着远方的废墟,试图洗去一些痕迹,却只让一切变得更加泥泞和凄凉。
他在雨中痛哭,仿佛要将被冻结的灵魂和血液,都一并哭出来。
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里,先前的空洞和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痛苦淬炼过的、冰冷到极致的火焰。
那火焰深处,倒映着雨幕中的皇城。
也倒映着他体内那一丝微弱的、属于“湮灭”的冰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