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内侍的脚步声远去，顾衡并未立刻起身。他静坐片刻，确认怀中那小东西依旧睡得香甜，这才极其轻缓地起身，抱着被僧袍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苏妩，走向偏殿那处简单的床榻。
他动作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正准备抽身离开，僧袍下却传来一阵细微的蠕动。
“唔……”
苏妩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远离，下意识地伸出爪子扒拉住即将离开的布料，毛茸茸的脑袋从僧袍下钻了出来，睡眼惺忪地看向顾衡，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嘤咛，像是在问“要去哪儿”。
顾衡脚步顿住，对上那双朦胧的狐狸眼，简短道：“皇上召见。”
皇上？
苏妩的睡意瞬间跑了大半。皇帝这个时候找顾衡？肯定没好事！说不定就是想打听她的情况，或者又想了什么坏主意！
她立刻灵活地从僧袍里钻出来，三两下蹦到顾衡脚边，直立起身体，两只前爪扒拉住他的僧袍下摆，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急切和耍赖，发出急促的“嘤嘤”声。
我也要去！带我去！我保证乖乖的！
顾衡垂眸看着脚边这团试图阻拦他的小火球，眉头微蹙：“不可胡闹。在此等候。”
小狐狸猛摇头，抱他袍角抱得更紧，甚至用牙齿轻轻叼住布料拉扯，一副“你不带我去我就不松口”的架势。她一边耍赖，一边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神里传递着清晰的意念：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万一又有坏人来怎么办？我保证就待在你怀里，绝对不乱跑！让我跟你去嘛！
顾衡看着她那副又耍横又装可怜的模样，再看看她那条格外醒目的第二条尾巴，若是将她独自留在这并非绝对安全的佛殿，确实……
他沉默了片刻。皇帝的召见不能耽搁太久。
最终，他似是无可奈何，极轻地叹了口气，俯身，朝她伸出手。
小狐狸眼睛瞬间一亮，立刻松开他的袍角，灵活地一跃，跳进他微凉的掌心，然后顺着他的手臂，飞快地蹿进他宽大的僧袍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好，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警惕地打量着外面，果然安分得不像话。
顾衡感受着怀中重新沉甸甸、暖烘烘的触感，将那件素白外袍重新穿好，宽大的袍子恰好能将怀中的一小团彻底遮掩。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看不出任何异样，这才抬步向外走去。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
皇帝坐在龙案之后，面色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阴郁。见顾衡进来，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圣僧来了。”
“陛下。”顾衡单手立掌，微微颔首，姿态一如既往的疏离清冷。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寒暄道：“深夜打扰圣僧清修，实乃不得已。不知……那妖妃近日可还安分？那诅咒……圣僧可有化解之法？”他的语气带着试探。
顾衡面色无波，声音平稳：“劳陛下挂心。她仍在佛前静心。诅咒之力诡异，根深蒂固，暂无彻底化解之法，唯有以佛法暂且镇压，防其伤人。”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染上几分狠厉：“既然如此难以化解，留在宫中终是祸患。圣僧慈悲为怀，但亦当以大局为重，不如……”
他的话未说尽，但其中的意味已然明显——既然无用且危险，不如彻底清除。
就在这时，顾衡怀中的小狐狸似乎因为皇帝那充满恶意的语气而感到不安，微微动了一下。
皇帝的目光瞬间锐利地扫向顾衡的胸口：“圣僧怀中是何物？”
顾衡感觉到衣襟内那小东西的躁动，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变化。他抬手，极其自然地虚按在胸口，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袍，声音淡漠无波：
“无事。一只贪暖的狸奴罢了，偶入佛殿，颇通灵性，便随在身边。”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狸奴”此刻也极其配合地安静下来，仿佛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动物。
皇帝狐疑地又看了两眼，但见顾衡神情坦荡冷漠，并无任何异常，再加上对圣僧身份的忌惮，终究压下了那点疑虑，只当是这和尚修行修得性子古怪，养个宠物也不足为奇。
他将注意力转回正题，刚想继续方才未尽的提议，顾衡却抢先开口，声音冷寂地打断：“陛下，若无他事，贫僧需回去看顾佛印，以防诅咒之力反复。”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接将皇帝的杀意堵了回去——他还要回去镇压诅咒，你们不能动她。
皇帝脸色变幻了一下，最终只能摆摆手：“既然如此，便有劳圣僧了。退下吧。”
“告退。”顾衡微微颔首，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御书房。
直到走出很远，彻底感受不到那道审视的目光，怀中的小狐狸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发出极轻的、带着后怕和依赖的呜咽声。
顾衡低头，看了一眼衣襟处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脚步未停，径直朝着佛殿的方向走去。
回到佛殿，结界无声地重新闭合，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恶意彻底隔绝。
顾衡刚将怀中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放到地上，妖光一闪，苏妩便迫不及待地恢复了人形。依旧是那身宽大的僧袍空落落地罩在身上，她却毫不在意，仰起脸，一双狐狸眼亮得惊人，急切地抓住顾衡的衣袖。
“大师！你刚才对皇帝说诅咒无解是骗他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巨大的期待，“你之前说我蹭你的佛力能恢复，还长了尾巴！我的诅咒……是不是真的有办法能解？”
顾衡垂眸，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那眼里燃烧的炽热希望几乎要灼伤人。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拂开她的手，只是声音依旧平淡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嗯。需假以时日，循序渐进，并非无解。”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他确认，苏妩还是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淹没！
能解！这个该死的、让她担惊受怕、被人当做祸害的诅咒，真的能解！
“太好了！”她欢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张开手臂，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了顾衡的腰，将脸埋在他微凉的胸膛前，欢喜地蹭了蹭，“谢谢你大师！你真好！”
这个拥抱突如其来，带着纯粹的喜悦和感激，温软的身躯毫无间隙地贴上来，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暖香和蓬勃的生气。
顾衡的身体骤然僵住！比之前任何一次被她贴近都要僵硬。那双向来只捻佛珠、结佛印的手僵在半空，推拒不是，回应更不是。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狐族的媚香，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阳光般的欢欣气息，竟让他一时失了反应。
苏妩抱了一下便松开他，依旧兴奋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但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狡黠又带着点坏意的笑容。
“不过……”她拖长了语调，眼神瞟向殿外皇帝寝宫的方向，“那个坏皇帝！刚才居然想怂恿你除掉我！哼，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凑近顾衡，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什么秘密计划：“大师~反正现在天黑，我偷偷溜出去一会儿，就去他寝宫那边晃一晃，吓唬吓唬他！保证不伤人，就让他做几天噩梦，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起坏心思！”
她说得眉飞色舞，显然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
顾衡闻言，眉头立刻蹙起，方才因那个拥抱而起的些微波澜瞬间被不赞同所取代。他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胡闹。不可。”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皇帝身边亦有能人异士，她虽妖力有所增长，但冒险前去，变数太多，极易暴露自身，引来杀身之祸。
“为什么嘛！”苏妩撅起嘴，又开始她的撒娇大法，“我就去看看嘛~我保证很小心很小心，绝对不让人发现！大师~好师父~你就让我去嘛，就一会儿~”她拉着他的袖子，声音又软又黏，身体也跟着轻轻扭动。
“不行。”顾衡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甚至带上了几分冷硬，“宫中非比寻常，绝非儿戏。安分待在殿内。”
见软的不行，苏妩眼睛一转，立刻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眼眶说红就红：“大师……你刚才也听到了，他都要杀我了……我吓唬他一下出出气也不行吗？我心里害怕嘛……万一你哪天没看住，他真派人来害我怎么办？”
她说着，又要去抱他的胳膊，试图用眼泪攻势。
然而，这次顾衡却没有丝毫妥协的迹象。他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向她：“此事无需再议。”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那双琉璃眸中清晰的拒绝和警告，让苏妩瞬间明白，这件事上，他绝不会纵容她。
苏妩所有撒娇耍赖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她看着顾衡那冷寂而坚定的侧脸，赌气似的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宽大的僧袍都跟着鼓动了一下。
“不去就不去！小气！”
虽然嘴上服了软（主要是知道他真的不会同意），但那双灵动的狐狸眼里却依旧闪烁着不甘心和算计的光芒。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反正这佛殿，她迟早要摸清楚怎么偷偷溜出去一会儿！
顾衡看着她的背影，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狡黠。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心中已然明了，这妖孽绝未真正死心。
看来，需得将这佛殿结界再加固几分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