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舆论场在经历短暂的沉寂后,一股更为精巧、也更为深刻的暗流开始涌动。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市井间的牢骚,而是源自士林内部,带着明确意图和理论包装的定向风波。风眼的中心,正是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一批对当下朝政风向深感不安的士大夫。
在司马光那间堆满经史典籍的书斋内,烛火摇曳。几位与他志趣相投的旧友门生悄然聚首。
他们并非要策划什么阴谋,而是怀着一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沉重使命感,在品评时政。
“君实兄,”一位在太学担任博士的老友轻啜一口茶,忧心忡忡地开口,
“陛下自即位以来,锐意进取,本是好事。然观其施政,似与仁宗朝宽仁、务本之气象,渐行渐远矣。”
他细细数来:
“其一,盐政之事。韩绛在江南,以霹雳手段整顿盐法,固然增加了国库收入,然其过程,牵连甚广,手段酷烈,有违‘刑罚世轻世重’,以教化为先的圣人之训。
陛下非但不予约束,反将其调回三司,委以财计重任,此非鼓励‘苛察’之风乎?”
“其二,边事之策。对西夏,一味强硬,绥州筑城,摆出进取之势,全然不惧开启边衅。
此与仁宗皇帝晚年持重守成、保境安民的方略大相径庭。陛下年轻,恐有轻启战端、好大喜功之嫌。”
“其三,取士之道。策论改革虽由曾公亮主持,然明眼人皆知,此乃陛下之意,旨在选拔通时务、有干才之士。
此举虽佳,然若过度强调‘事功’,恐使士子汲汲于权术利害,而轻视了经义根本、道德修养。长此以往,礼义廉耻之国本动摇矣!”
这番话,道出了在座许多人的心声。他们理想中的君主,是宋仁宗那样,垂拱而治,宽厚仁德,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崇尚文教,不轻言兵事。
而如今的赵顼,表现出来的却是重用“酷吏”能臣(如韩绛、吕惠卿、曾布)、崇尚事功效率、对外态度强硬,
这与他们秉持的“王道政治”、“以内修德政为本”的儒家理想产生了尖锐冲突。
尤其令他们不安的是,皇帝似乎对司马光所倡导的“复三代之礼”、“以礼治国”的核心主张,兴趣寥寥。
司马光如今被安置去修书、审案,看似尊崇,实则是被边缘化于核心决策圈之外。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在他们看来,意味着皇帝正被另一套更讲求“功利”和“权变”的思潮所吸引。
司马光一直静默聆听,此时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深邃,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诸君所虑,皆切中时弊。陛下天资聪颖,有心振作,此乃社稷之福。
然,治国犹如烹小鲜,不可操切。韩绛理财,虽见成效,然聚敛之臣,古之贤君所慎用。
边事强硬,虽扬国威,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取士重策论,虽得干才,然德行不修,虽有才,亦足以济其奸。”
他顿了顿,声音更显沉重:
“我辈之责,不在于攻讦君上,而在于格君心之非,引其归于正道。陛下近日下诏罪己,言‘德不修’,此正显天心示警,陛下或有所悟。吾等当趁此机缘,因势利导。”
他提出策略:
“不宜直言陛下之失,而当借天变灾异,屡申‘修德’、‘恤民’、‘偃武’之大义。
奏章言事,可多引《春秋》灾异之说,先贤治国之道,阐明唯有内修德政,方能消弭天变,外服四夷之理。
将绥州之役、江南盐政等具体事务,皆提升至‘是否合于王道’、‘是否利于养民’的义理层面来辨析。”
这便是更高明的手段:不直接攻击皇帝的个人决策,而是通过持续不断的理论灌输和道德呼吁,试图将皇帝的施政思路,扳回到他们认可的“仁宗旧轨”和“三代王道”上来。
他们要将具体的政策争议,转化为一场关于治国根本理念的论战。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些出自清流之手的奏章开始悄然增多。
这些奏章文辞雅驯,引经据典,核心内容却高度一致:借河北灾异,反复强调“帝王之德”与“天心”感应之理。
劝谏皇帝应“减嗜欲,躬节俭,远功利之臣,亲礼乐之化”,应将主要精力用于“抚恤灾黎”、“砥砺士风”等“内修”事务,对边事则应“持重”、“怀柔”,避免“耗竭民力”。
这些言论,如同绵绵秋雨,看似温和,实则无孔不入地渗透着。
它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支持皇帝现行政策的人,在辩论中时常感到一种“理不直气不让”的被动。因为在儒家的语境里,“修德”、“恤民”、“偃武”永远是政治正确的口号。
赵顼在福宁殿里,读着这些看似忠恳、实则处处隐含掣肘之意的奏章,眉头紧锁。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却又无比坚韧的阻力。
这阻力并非来自具体的某个人或某件事,而是来自一整套强大的、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体系。
这套体系,正被司马光等人娴熟地运用着,试图束缚他的手脚,将帝国的航向拉回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时代”。
他放下奏章,走到窗前,望着秋意渐深的宫苑。他知道,与西夏、与辽国的博弈是明枪易躲,而与这股弥漫在朝堂士林间的“古意”暗流较量,才是真正的暗箭难防。
这不仅关乎具体政策的推行,更关乎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灵魂之争。
“王道……事功……德政……富强……”他喃喃自语,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思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熙宁元年九月末的汴京,秋意已深。紫宸殿常朝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河北灾异的阴影未散,西夏使者的恫吓言犹在耳,而朝堂之上,一股针对绥州政策的暗流,终于化为了公开的谏诤。
率先出列的,是御史台知杂事御史吕陶。此人以清直敢言着称,素与司马光等大儒交好,其奏对往往暗合“复古”之旨。他手持笏板,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陛下!臣闻‘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绥州之事,种谔擅启边衅,已违国法。
然事已至此,臣所深忧者,非一城一地,而在国家大体!西夏遣使,言辞虽厉,然未必无转圜之机。
若我朝能示以宽仁,略作退让,或可化干戈为玉帛。若一味恃强,恐失信于四夷,启无穷之边衅!
况河北新遭大灾,国库空虚,黎民待哺,实不宜再兴兵革,耗竭国力。伏望陛下暂缓绥州工役,遣使与西夏和谈,以固根本而安天下!”
吕陶的奏对,引经据典,将绥州问题提升到“国家信誉”和“恤民固本”的高度,姿态磊落,令人难以直接斥责。
紧随其后,同知谏院范纯礼(范仲淹之子,范纯仁之弟,时在谏院)、判国子监直讲孙觉等数位素有声望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附议。
他们的言辞或激烈或委婉,但核心意思大同小异:强调当前应以内政救灾为重,对外应持重,避免与西夏彻底撕破脸,甚至暗示可以放弃绥州以换取和平。
这些言论,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不少官员面露赞同之色,显然,这种“攘外必先安内”、“以柔克刚”的传统思路,在士大夫中仍有广泛市场。
御座上的赵顼,面色平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他目光扫过班列中垂首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司马光,心中冷笑。
他知道,吕陶等人不过是台前的木偶,其背后站着的,正是这位以修撰《资治通鉴》而隐然成为士林精神领袖的资政殿学士。
司马光自己不出面,却让门生故旧打头阵,既保持了超然姿态,又精准地传达了其政治主张,确是老辣。
待众人奏毕,朝堂一时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年轻的皇帝,等待他的反应。
赵顼并未动怒,反而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传遍大殿:
“诸卿所奏,皆为社稷着想,朕心甚慰。然,绥州之事,关乎国家百年安危,非可轻率处之。
诸卿既有疑虑,朕便与诸卿,以及几位相公,于退朝后,在紫宸殿后阁,细细分说。”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皇帝这是要亲自与谏官和重臣进行一场御前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