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静听完毕,面容沉静,缓缓起身。他学识渊博,为人耿介,乃旧学之楷模。
“介甫兄所解《周礼》,字句不差,然其精神,光窃以为有商榷之处。”他开口便温和却坚定地切入分歧。
“《孟子》有云:‘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先王设泉府,或有其特定时节之用,然其本意在于方便民众,非为取利。更非令官府置身市井,与商贾争毫厘之利。”
他目光扫过王安石,语气转为凝重:“若依此例,令官府行借贷之事,收取利息,则官府即为放贷之主体,此非‘惠民’,实为‘与民争利’!”
他声音沉郁,掷地有声:“夫天子之责,在养源,不在敛财。养源者,在使百姓富足,藏富于民。
若人主弃天地之造化,争商贾之毫末,非唯失王者之体统,更将使天下之人,言必称利,仁义尽丧!此非治国之正道,实乃乱邦之先兆!”
王安石立刻反驳,言辞犀利:“君实兄(司马光字)岂不闻‘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国之用度不足,若非开源,莫非坐视困窘?泉府之法,正乃开源而不伤民之策!
官府借贷,取息轻微,远低于豪强之‘倍称之息’,此乃夺豪强之利以济国用、惠小民,何来‘争利’之说?莫非坐视百姓受高利贷盘剥,方为‘仁义’?”
司马光寸步不让:“理财之要,在于节流,在于汰冗,岂在锱铢必较于升斗小民?况官府行事,必有胥吏经手。
胥吏借此法,上下其手,必致强配抑勒(强行摊派勒索)!届时,良法美意,尽成害民恶政!恐贫者未必得贷,而中产以上必受其扰!此非臆测,乃历代吏治之痼疾也!与其兴利而启扰民之门,不若修德而省浮费之用!”
二人你来我往,引经据典。王安石援引《周礼》、《管子》,强调先王遗意与现实的财政需求;司马光则固守《孟子》、《论语》之教,坚守儒家“重义轻利”的王道理想,反复警示“与民争利”将导致的道德滑坡与行政腐败。
堂下太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有学子为王安石的锐意进取、寻求富国强兵之术而激动不已;亦有学子为司马光的坚守道统、忧国忧民之忱而深深折服。
双方各有拥趸,辩论至激烈处,台下亦不免低声议论,相互辩难。
这场原本局限于太学讲堂的学术辩论,因其议题直指国家困境的核心——“钱从哪里来?”——以及两位主讲人的崇高声望,迅速如野火般传遍汴京。
不过数日,酒肆茶馆、勾栏瓦舍,处处可闻士人乃至市井小民议论此事。
“王学士所言在理!官府若肯低息借贷,我等小民何须受那豪强盘剥?”
“非也非也!司马公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官府放贷,成何体统?那帮胥吏岂是良善之辈?”
“说到底,还是朝廷用度不足……”
“是啊,若能寻得一条不加赋而足国用的路子……”
一场原本纯粹的经义辨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整个京师的关于国家出路的大讨论。
王安石与司马光,这两位后世眼中的“旧党领袖”与“新党首领”,他们的思想碰撞,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预示着熙宁年间一场更大风暴的来临。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年轻的皇帝赵顼悄然布局、稳固朝堂的同时。思想的火花,已然先于政令,开始在帝国的肌理中迸发、蔓延。
数日后,王安石与司马光太学辩论的风声不可避免地传入宫中。赵顼在与几位近侍或前来探口风的温和派老臣谈话时,被问及对此事的态度。
近臣(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近日汴京士林间,因王学士与司马学士一场经义辩论,颇有些议论纷纭之意……不知陛下……”
赵顼闻言,放下手中的奏章,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甚至有些赞许的笑意,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议论?议论得好啊。”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太学的方向,声音清晰而沉稳:
“王介甫据《周礼》言泉府赊贷,司马君实引《孟子》驳与民争利。
二人皆引经据典,皆是出于公心,为我大宋之国运民生而思辨。此乃士大夫之本分,亦是朝廷之福气。”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加重了几分,定下了调子:
“什么时候,我大宋的士大夫连切磋学问、探讨国策都不能畅所欲言了?只要秉持公心,对事不对人,言之有物,那便说得好!”
“如今国用不足,强敌环伺,正是需要群策群力、共寻出路之时。或许王介甫说得对,或许司马君实说得对,或许……二人之言兼而取之,方能找到一条稳妥之道?”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意味深长:
“朕的态度就是,让大家都想,让大家都说。道理不辩不明。朕,乐见其成。”
熙宁元年三月中,汴京的春意愈浓。太学辩论的余波未平,市井间关于“开源”与“节流”、“王道”与“霸道”的争论愈发火热。
这一日,赵顼并未在垂拱殿处理政务,而是独召王安石至御花园赏春。园内百花初绽,蜂蝶纷飞,一派闲适景象。二人身着常服,屏退左右,仿佛只是君臣二人偷闲漫步。
赵顼随手拂过一枝含苞的海棠,看似随意地开口,语气轻松:
“介甫,近日汴京内外,因你与君实一场辩论,可谓是满城争说《周礼》、《孟子》,都在议论这国用匮乏之策,如何‘生财’,如何‘取义’。朕闻之,倒是觉得颇有意思。”
王安石微微躬身:“臣与司马学士各执一见,惹得朝野议论,扰攘圣听,是臣之过。”
“诶,何过之有?”赵顼笑着摆手,
“朕说过,士大夫畅所欲言,是朝廷之福。大家都在想‘钱从哪里来’,这是好事,说明心系国事嘛。”
他话锋轻轻一转,如同闲聊般继续说道:“不过啊,朕这几日夜里思忖,忽然另有所感。”
他停下脚步,望向一池刚解冻的春水,语气变得深沉起来:“这‘财’之一字,固然紧要。然则,财由人理,事在人为。纵有良法美意,若无得力之臣去执行,终是画饼充饥,甚至可能徒增扰攘,反成祸端。”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地看着王安石:“介甫,你说,是与不是?朕如今最深切的感受,不是缺钱,而是缺人啊。缺那等真正能明悉时务、勇于任事、能将朝廷良法落到实处的干才。”
王安石是何等聪明之人,皇帝的话已点到这个份上,他心中瞬间如同电光石火,豁然开朗!他之前沉浸在如何设计“泉府”、“青苗”等具体法度,却未曾从更根本的“人”的角度去通盘思考。
他立刻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和恍然:“陛下圣明!臣愚钝,竟未思及此!陛下所言,实乃擎画之本!确是如此!若所用非人,良法亦成苛政;若得人而治,弊政亦可徐徐图之而革除!”
赵顼见他已明白,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继续点拨道:“故而,朕以为,眼下之争,重在‘术’;而国之长远,重在‘本’。这‘本’在何处?朕思来想去,便在科举之上,在育才、选才之道上。”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与王安石探讨:
“现行科考,诗赋华美,却于世务何益?若能在科考中,更加看重经义策论,引导天下读书人,不再只知皓首穷经、雕琢词句,而是去思考现实难题,去寻求解决之道……如此,十数年后,朝廷何愁无人可用?又何愁新政无继?”
“陛下!”王安石此刻已是心潮澎湃,赵顼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一个比纠结于单一法令更宏大、更根本的战略方向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深深一揖:“陛下烛照万里,臣不及万一!此方是正本清源之论!若欲求富国强兵,必先改革取士之法,使天下英才之所学,皆与国用之所需相合!如此,方能源源不断为国家输送栋梁之材,则何弊不可革,何难不可克?”
赵顼含笑点头,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复又前行赏花:“朕不过偶有所感,随口一说罢了。介甫乃经世之大才,于此道必有高论,可细细思之。”
“臣,遵旨!”王安石的回答铿锵有力。此刻,他心中的目标已不再仅仅是设计一两项法令,而是如何从根本上重塑整个国家的人才选拔和培养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