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盯着刘新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里面的决绝,不是装出来的。
这道心理防线,彻底崩了。
接下来就是山洪决堤。
“你的家人,就是国家的家人。”
侯亮平没有多余承诺,但这句话的分量,刘新建听得懂。
消息以最快速度上报。
省委书记沙瑞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我和国富、昌明同志马上过去。”
“侯亮平,你做得很好。”
夜色更深。
一辆毫不起眼的红旗轿车悄无声息滑入秘密羁押点的地下车库。
没有警卫开道。
没有秘书随行。
沙瑞金、省纪委书记田国富、省检察长季昌明三人走下车。
表情肃穆。
审讯室内,灯光白得刺眼。
当刘新建看到沙瑞金亲自走进来时,整个人都震颤了一下。
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随之蒸发。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客套。
没有审讯的压迫感。
沙瑞金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刘新建对面坐下。
田国富和季昌明分坐两侧,拿出纸笔。
“新建同志,讲吧。”
沙瑞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新建嘴唇哆嗦了几下。
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潘多拉魔盒。
起初,他的声音嘶哑而断续。
但很快,积压多年的恐惧、不甘与罪恶感就化作了奔涌的言辞。
“一切的根源,都在赵立春身上。”
“汉东油气集团,就是赵家的提款机。”
“赵瑞龙通过各种虚假项目,从集团套走了不下三十个亿。”
“光明峰项目、月牙湖美食城……全都是幌子,为了圈钱、圈地。”
“高小琴的山水集团,是赵家在汉东的白手套。”
“赵瑞龙负责穿针引线,高小琴负责出面打点。”
“官商勾结,利益输送,祁同伟、程度这些人,都是他们养的狗。”
季昌明和田国富的笔在纸上飞速划动。
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大风厂那块地,是所有罪恶的起点。”
刘新建呼吸变得急促,眼中透出深深恐惧。
“当年为了把那块地低价拿到手,赵立春亲自批示。”
“用一块价值不到十分之一的废弃工业用地,置换了大风厂的股权。”
“那份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是核心证据。”
“合同在哪里?”侯亮平插话问道。
“有很多版本。”
刘新建苦笑了一下。
“赵立春做事,滴水不漏。”
“他让人做了好几份假合同,每一份都有细微差别,用在不同场合,混淆视听。”
“但最原始、也是唯一真实的那一份,上面有他亲笔签的字。”
“那份真的呢?”沙瑞金的目光锐利。
“销毁了。”
刘新建的声音低了下去。
“很多年前,赵立春预感到可能会出事,就指示心腹,必须把那份原始合同彻底销毁。”
“怎么销毁的?在哪里?”田国富追问。
刘新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迷茫。
“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个传话的。”
“只记得赵立春当时的原话是:'要让它变成历史的尘埃。'”
“那份文件,他说,'非常重要,绝不能落入外人手中'。”
长达数小时的招供结束时,天边已现鱼肚白。
刘新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
沙瑞金站起身,脸色铁青。
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转向田国富,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国富同志,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腐败案。”
“这是对党和人民的公然掠夺。”
“根据刘新建的口供,立刻成立联合专案组。”
“对所有涉案人员和企业,展开秘密调查。”
“务必把证据链做成铁链!”
高育良是在晨练时接到电话的。
电话是他在省纪委安插多年的眼线打来的。
声音压得极低,只说了几句话。
“沙书记夜会刘新建,谈了整整一夜。”
“田书记已经开始部署,范围很大。”
高育良挂了电话,站在原地。
晨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衬衫。
他精心修剪的草坪,此刻在他眼里,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刘新建这道最后的防线一倒,他、祁同伟,乃至背后那尊大佛,都彻底暴露在了炮火之下。
沉船的速度,比他预想的快太多了。
他必须立刻想办法。
在这艘船彻底没入水底之前,找一艘救生筏。
祁同伟接到高育良的电话时,正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
双眼通红。
“同伟,刘新建都说了。”
高育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知道。”
祁同伟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你好自为之吧。”
高育良说完,便挂了电话。
没有安慰,没有对策。
只有冰冷的切割。
“好自为之……”
祁同伟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
他抓起桌上的奖杯,狠狠砸在墙上。
胜天半子?
他这一生都在与天争,与命斗。
到头来,却成了别人随意丢弃的棋子。
绝望迅速发酵成疯狂。
他拨通了高小琴的电话,声音阴冷而决绝。
“小琴,我们没有退路了。”
“准备好,做最后的安排。”
孙连城的周末,一如既往的宁静。
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准备继续他未竟的事业——整理书房。
那个从《资治通鉴》里掉出来的牛皮纸笔记本,被他随手放在了书桌一角。
今天看着,总觉得有些碍事。
破坏了书桌的对称美感。
他拿起那个泛黄的笔记本,在手里掂了掂。
有点分量。
他翻开看了几页,还是那些陈旧的字迹和人名。
“这种老古董,留着有什么用?”
他自言自语,觉得里面的纸张又黄又脆,当引火物都嫌掉渣。
他甚至考虑,周末小区收废品的大爷过来,是不是可以把这个连同一些旧报纸一起卖掉。
换几块钱给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买点新土。
这个记录着赵家王朝罪恶开端的笔记本,在他眼里,价值还不如一盆健康的绿植。
周一的京州市委常委会上,气氛却有些微妙。
李达康一反常态,没有大谈特谈Gdp和招商引资。
反而用了很长时间来强调“程序正义”和“规划的严肃性”。
“同志们,发展是要快,但绝不能乱!”
“有些时候,慢,就是快!”
李达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坐在角落里神游天外的孙连城。
“就拿光明峰那个项目来说,如果不是我们有的同志坚持原则,
对报告格式这种细节都一丝不苟,严格把关,我们京州可能就上了一个有巨大环保隐患的烂摊子!”
“到时候再治理,要花十倍百倍的代价!”
他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别扭。
“这种看似无为,实则大智若愚的'战略定力',在关键时刻,比盲目的Gdp冲锋更有价值!”
“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我们大家,深入学习!”
全场一片寂静。
李达康身边的秘书拼命低着头,笔记本上画着一个个不知所云的圈。
肩膀却在控制不住地抖动。
会议一结束,侯亮平就找到了季昌明。
刘新建的口供为他们指明了方向,但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销毁……”
侯亮平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我不信赵立春会用烧掉或者粉碎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对于他那种多疑的人来说,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或者放在一个绝对安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才叫真正的'销毁'。”
他脑中灵光一闪。
一些被忽略的线索开始串联起来。
刘新建提到的“变成历史的尘埃”,孙连城在笔记里发现的“废弃档案馆”……
虽然他还不知道那本笔记的存在,但思路却诡异地重合了。
“季检,”
侯亮平停下脚步,眼神锐利,
“当年的‘销毁’行动,很可能只是一个障眼法。
我要重新梳理京州市国土资源局的全部档案,特别是那些被封存、被遗忘了几十年的地方。”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城市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要去他们的坟墓里,把证据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