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联的大门敞开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老旧木头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吴的脚步在门口停滞了一瞬,那股熟悉的、属于体制的气味让他几乎要转身逃跑。
但他终究没有。
他想起了苏霓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想起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言非,更想起了那个被“拖累前程”四个字轻易抹去的、素未谋面的婴儿。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妇联主任陶敏的办公室。
陶敏正低头批阅文件,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神情紧张的老人站在门口,有些意外。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老吴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双手,将那张复印了无数次、边缘已经磨损发黑的签批单放到了桌上。
那张纸,像是压在他心头三十多年的一块巨石,此刻终于被搬开了。
“陶主任,我……我是来赎罪的。”老吴的声音沙哑干涩,“这张单子,是1979年的。我当时在省台人事科打杂,亲眼看到的。”
陶敏拿起那张纸,目光瞬间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住了:一个新生女婴,因“家庭困难,无力抚养”被送往福利院。
而在经手人一栏,赫然签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赵德海。
“当年,这孩子的母亲,是台里的播音员,难产死了。”老吴的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半辈子的愧疚与愤怒,“赵德令……赵德海当时正要提副科,他说,这个孩子是‘拖累前程’的包袱。他亲手销毁了所有相关档案,只留下这张需要存档的签批单。我……我偷偷复印了一份,一直藏着,我怕啊……”
陶敏的心脏猛地一沉。
赵德海!
这个名字在省里如雷贯耳,是改革的旗帜,是无数人仰望的标杆。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吴:“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老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但不能让真相烂在土里!那个刚回国的许文澜顾问……他们都说她是赵德令的义女,可我看着报纸上的照片,她那眉眼,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难产死去的女播音员!”
一个惊雷在陶敏脑中炸响。
她立刻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一桩陈年旧案。
她拿起电话,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陆局吗?我是陶敏,有万分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刻见您一面!”
半小时后,在市局一间绝密的会议室里,陆承安看着桌上的签批单和一份刚刚从出入境管理处调来的档案,脸色凝重如铁。
许文澜,归国华侨,出生日期:1979年3月12日。
与签批单上那个女婴被送走的时间,完全吻合。
“老陆,这简直是……一颗炸弹。”陶敏的声音里还带着震惊。
陆承安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立刻将证据抛出,而是拨通了苏霓的电话。
“鱼,已经上钩了。但怎么收网,你来决定。”
苏霓的选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选择立刻在网络上引爆这颗重磅炸弹。
那样虽然痛快,却容易被定性为“网络暴力”和“私人恩怨”,许文澜背后强大的资源足以将水搅浑,甚至反咬一口。
她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无可辩驳的程序正义。
两天后,一份由陆承安签发的《信息公开申请函》被递交到了省委宣传部和省电视台。
申请内容简单而刁钻:依据相关规定,请求公开许文澜女士被聘为省级媒体“特约顾问”一职的全部审批流程、资质审核材料以及决策会议纪要。
为何一名长期在境外的归国人员,可以未经任何公示,直接获得如此重要的职位?
这封申请函,如同一根钢针,精准地刺向了体制的神经末梢。
与此同时,最新一期的《南方周刊》刊登了对苏霓的深度专访。
访谈中,苏霓以《破晓者》制片人的身份,大谈“草根叙事的政治正当性”,言辞犀利,观点鲜明。
而在文章的结尾,她不动声色地加上了一句:“这个时代需要真正的建设者,而不是复仇者。我们欢迎游子归来,但也要警惕,有些人回到体制,不是为了建设,而是为了清算。”
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了许文澜的头顶。
风向,悄然变了。
许文澜感觉到了那股来自四面八方的、看不见的压力。
她一手打造的“改革先锋”人设,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必须反击,必须重新夺回话语权。
她紧急召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媒体通气会,宣布将亲自监制一个名为“青年思想引领工程”的系列专题片,宣称要“用国际化视野,重塑主流话语的专业高度与思想深度”。
发布会现场,闪光灯此起彼伏。
许文澜站在聚光灯下,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与从容,侃侃而谈。
然而,就在记者提问环节,一只手高高举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许顾问您好,我是《前沿观察》的记者林涛。”那个年轻的记者眼神锐利如鹰,“最近舆论对您的身份背景有些讨论。请问,您如何看待自己作为赵德海先生亲属这一身份,在您担任省台顾问、推动各项改革的过程中,可能带来的潜在利益冲突?”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这个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那层华丽的包装,直抵最核心、最敏感的禁区。
许文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尽褪,变得惨白。
她攥紧了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尖锐地拔高:“这纯属无稽之谈,是恶意的揣测和诽谤!我的工作只对专业负责!”
她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丢下这句话后,便在保安的簇拥下,以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匆匆离场。
当晚,一篇名为《谁在用现代化包装复仇?
——揭秘“改革先锋”许文澜的回归之路》的长文在全网引爆。
文章以冷静而详实的笔触,附上了那张尘封三十多年的签批单高清扫描件、许文澜的出入境记录、其母亲当年的档案照片,甚至还有一段经过技术处理、听不清人声但能辨别出钱文彬与许文澜声音频率的会议录音。
文章清晰地勾勒出一条复仇之路:被抛弃的孤女,在海外成长,携资本与光环归来,第一步便是迅速与对赵德海心怀旧怨的钱文彬结盟,共同打击以言非、苏霓为代表的“非嫡系力量”。
她所谓的“改革”,不过是清除异己、为自己未来的权力之路扫清障碍的工具。
舆论瞬间反转,如山崩海啸!
之前对她的所有赞美,此刻都变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伪改革派”这个词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上热搜榜首,沸腾的民意几乎要将网络服务器烧穿。
黄志远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在第二天的局务会上,他面色严肃地第一个发言:“许文澜顾问的任职程序存在重大疑点,且已引发严重负面舆情。我提议,立即暂停其在省台的一切项目审批权限,由组织部门牵头,对其任职程序的合法性进行核查!”
一直沉默的曾宪阳也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真正的变革者不会惧怕阳光。身份的疑虑,如果存在,为什么不主动向组织和公众说明?回避,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我同意志远同志的意见。”
压力,如同潮水般涌向了省台的最高层。
当天下午,省台纪委宣布正式介入调查。
许文澜,这位空降的女王,被迫暂停所有职务,配合组织核查。
一周后,江州国际会展中心,《破晓者》首播发布会如期举行。
苏霓一袭简单的白衬衫,独自走上舞台。
她没有准备华丽的讲稿,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有些门,关了很久;有些人,一直没停下敲。”
全场寂静。
苏霓平静地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一个角落:“今天,站在这里的,不只是《破晓者》节目组。我们宣布,本节目不设立任何‘指导单位’,我们只有‘见证者’——每一位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愿意说出真话的普通人。”
台下,掌声雷动。
在会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老吴戴着一顶旧帽子,悄悄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湿润。
他看着台上的苏霓,用力地鼓着掌,仿佛要将这半辈子的压抑和愧疚,都化作此刻的力量。
而在几公里外的省电视台大楼,许文澜那间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办公室,已经人去楼空。
沈曼莉正在将最后一箱属于她的私人物品封上胶带。
箱子旁,桌面上,静静地留着一张便签。
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对不起,苏姐。这一次,我不想再沉默了。”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进了长长的走廊,精准地落在了那块崭新的金属铭牌上——“创新实验中心”。
在铭牌的右下角,那个熟悉的、由苏霓亲自设计的“言”字徽章,已经被悄然镌刻进了冰冷的金属边框,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
然而,这场由《破晓者》点燃的风暴,其真正的中心,才刚刚开始显现。
首播发布会后第三天,省电视台内部系统,正式下发了一份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