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潜藏的暗流,首先撕裂了王志远家的平静。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磨人,王志远一夜未眠,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窗外那张贴在厂区公告栏上的匿名大字报——“叛徒不得好死”八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像八口漆黑的棺材,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那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冰冷刺骨的怨毒,仿佛已经勒住了他家人的喉咙。
手机的震动让他猛地一颤,是闹钟。
但他拿起的,却是颤抖着拨给苏霓的电话。
“苏……苏记者,”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我能退出吗?我认输了。他们冲我来行,可我……我怕连累我老婆孩子。”
电话那头的苏霓沉默了片刻,斩钉截铁地回了两个字:“等我。”
引擎的轰鸣撕破清晨的宁静,苏霓的车如一支离弦之箭,直奔王志远的住处。
她预感到了最坏的情况,当看到楼下堆着几个打包好的纸箱,一个女人正红着眼圈往里面塞孩子的玩具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王志远的妻子看到苏霓,眼神复杂,既有求助的渴望,又有被逼到绝境的怨怼。
她身旁的小男孩,茫然地抓着妈妈的衣角,不明白为什么要搬家。
苏霓没有先去质问那个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男人,而是径直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小朋友,你爸爸是英雄,你知道吗?”
孩子怯生生地摇摇头。
“叔叔阿姨们在电视上讲的话,都是你爸爸告诉我们的。因为他勇敢,你妈妈才会有机会被评为‘最坚强妈妈’先进工作者,到时候还要戴大红花呢,好不好?”她的话语像有魔力,让孩子灰暗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王志远的妻子捂住了嘴,泪水决堤。
苏霓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着从楼道里走出来的王志远:“王工,看看你的家人。你以为退缩就能保护他们吗?你退了,‘叛徒’的帽子就坐实了,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你以为那些人会放过一个让他们丢了饭碗的‘懦夫’吗?不会的!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她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身后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有一万个、十万个,甚至更多像你一样渴望说真话的人。他们只是在等你,等你点燃第一把火!”
王志远被这番话震在原地,他看着妻子和儿子,再看看苏霓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发白。
回到电视台,苏霓的决定让整个《破晓者》团队都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期,我要请王志元来现场,公开他的身份!”
陆承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没有质疑,而是立刻行动:“我马上为他申请人身保护建议书,??????公安分局,建立二十四小时应急响应机制。直播方案也要改!”他迅速在白板上画出草图,“双现场直播!主舞台你和他面对面访谈,后台单独开辟一个家属观察间,实时连线,让他能看到家人是安全的,也让安全部门能第一时间掌握情况!”
在方案的末尾,陆承安重重地写下一行字,圈了起来:“苏霓,提醒他,让他穿工装来——那不是普通的衣服,那是他的战袍,是他的勋章!”
录制当天,演播厅后台的气氛凝重如铁。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仿佛即将走上战场的不是王志元,而是他们自己。
“都给我停下!立刻停止直播准备!”一声厉喝,许文澜带着几名督导闯了进来,脸色铁青,“接到举报,本期节目内容存在重大舆情风险,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我命令,立即取消直播!”
苏霓正要反驳,一旁的黄志远却不紧不慢地递上一份文件,文件页眉的红色抬头庄重醒目。
“许主任,这是高书记的亲笔批示。”黄志远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批示上说,‘《破晓者》是新时期的喉舌,节目内容经上级宣传部门审核认可,确保播出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您,要违抗吗?”
“政治任务”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
许文澜的脸色由青转白,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扇通往舞台的大门缓缓打开。
王志远走了出来。
他没有穿西装,就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色工装。
那不是怯懦的伪装,而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当他踏上舞台,刺眼的聚光灯照亮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时,台下近千名观众,没有任何人组织,却仿佛有种默契的感召,齐刷刷地全体起立。
雷鸣般的掌声,不是送给明星,不是送给权贵,而是献给一个坚守了十年的普通人。
导播间里,赵小芸切换镜头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她的镜头语言却无比精准。
一个特写,稳稳地推向王志远的胸前——他正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枚小小的、刻着“言”字的徽章。
那一刻,这枚徽章仿佛拥有了心跳。
访谈开始,没有煽情的音乐,没有华丽的辞藻。
王志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叙述着这漫长的十年:第一次举报后,他从核心技术岗被调去看守仓库;第二次举报后,同为国企职工的妻子被“优化”失业;第三次举报后,他上中学的儿子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理由,被学校劝退……
说到动情处,这个钢铁般的汉子没有流一滴泪,只是举起了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宪法》,书页泛黄,却被他保护得很好。
“我文化不高,但我一直相信,”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镜头上,“这里面写的每一个字,赋予我的权利,总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地用上。”
全场寂静。
苏霓的眼眶也红了,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王工,如果时间倒流,回到十年前那个夜晚,你……还愿意开口吗?”
王志远沉默了足足十秒。
他缓缓抬起头,迎着亿万观众的视线,一字一顿,声震寰宇:
“我愿。因为现在,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节目播出的瞬间,网络被引爆了。
“#王工说得对#”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上热搜榜首,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唐主编连夜牵头,召集了全市十几家主流媒体,召开了一场紧急圆桌会,议题直指核心——“公共叙事中的普通人席位”。
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法官更是公开发表署名文章,措辞严厉:“我们不能再以‘稳定’之名,行压制正当诉求之实!这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当晚,市委值班室的电话被打爆了。
无数个声音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喂,是市委吗?我们单位也有类似的问题……能不能,也上你们的《破晓者》节目?”
一周后,电视台走廊里,许文澜原先那间挂着“督导中心主任”门牌的办公室,悄然被更换为一块简陋的“临时办公区”塑料牌。
她面无表情地收拾着私人物品,在抽屉的最深处,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卡片。
那是一张《破晓者》的会员卡,编号是触目惊心的“00001”,署名一栏写着“陈阿婆”。
卡片背面,有一行颤巍巍的手写字迹:“姑娘,谢谢你当初没让我们闭嘴。”
许文澜怔立良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抓起卡片,快步走到碎纸机前,将它塞了进去。
然而,就在手指即将按下开关的那一瞬,她却停住了。
窗外,夕阳西沉,金红色的余晖穿过长长的走廊,洒在尽头那块“创新实验中心”的金属铭牌上。
那个熟悉的“言”字徽记,在光影中静静地反射着光芒,仿佛正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定义这座大楼,乃至这座城市的重量。
与此同时,《破晓者》的热线中心,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从未如此密集。
接线员们应接不暇,惊讶地发现,今晚的来电似乎格外集中。
一通,两通,十通……几十通匿名电话,不约而同地,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同一个地方。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下,悄然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