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的风卷着冰冷的湿气,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中,那支被遗忘在江边石栏上的话筒,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滋啦”声。
声音很轻,像是一粒沙子掉进了深井,却瞬间刺破了技术员小张的耳膜。
他猛地摘下监听耳机,一脸错愕。
这绝不是录音回放,那干涩的、充满颗粒感的电流波动,是真实信号的脉冲!
他冲出临时搭建的监控帐篷,扑到那支被牛皮纸箱勉强遮护的话筒前。
刺骨的寒风中,他颤抖着手检查底座,心瞬间沉了下去。
连接线的外皮早已被冻得开裂,露出里面氧化发黑的铜丝,别说传输信号,这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通电。
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脉搏协议”数据中心的许文澜,眼前警报灯无声狂闪。
一道异常信号频谱强行切入她的监控主界面,凌厉得像一把凭空出现的手术刀。
她瞳孔骤缩,迅速将信号放大。
那熟悉的、如同心跳般不规则起伏的波形,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E00119号历史波形!
三十年前,苏霓直播中断时,那被判定为设备故障的三十七秒杂音,此刻竟跨越时空,再次复活。
她的手指悬在“公开警报”和“启动溯源”两个按钮上,犹豫了不过三秒。
不,不能公开。
一旦公开,这道脆弱的信号就会被无数杂音淹没,被官方定性为技术故障或恶意攻击。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她没有去追踪信号的源头,而是悄悄复制了这段波形数据,将其伪装成一段白噪音,植入“脉搏协议”App的睡眠辅助模块,命名为《凌晨三点的共振》,设置为夜间默认背景音,持续播放十分钟。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心脏狂跳。
这究竟是三十年前的回响,还是一句迟到了三十年的回答?
上线仅两小时后,后台的用户反馈区开始涌现零星的留言:“奇怪,昨晚睡着前,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继续吧’。”
苏霓的书房里,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
许文澜的加密信息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召集团队紧急开会,也没有动身前往江畔查验那个诡异的话筒。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独自一人。
她翻开自己那本用了几十年的主持笔记,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页空白,她一直为某个重要的时刻预留着。
窗外风雪欲来,她握着笔的手却异常平稳,一笔一划地写下:“三十年前那三十七秒,我不是不敢说,是知道后面有人会接。”
写完,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那段沉默,不是她的终点,而是她投出的一支漂流瓶。
她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一枚外观陈旧的U盘,郑重地插入电脑。
她将三段音频拖了进去:第一段,是她三十年前首次直播时,那三十七秒令人窒息的静默;第二段,是小满在镜头前,那段望向远方、欲言又止的停顿;第三段,是昨夜那个孩子在“语句漂流”里朗读作文时,那稚嫩又坚定的声音。
她拔下U盘,用一张小小的标签纸贴上,写着:“交给下一个卡住的人”。
随后,她将U盘装进一个快递信封,收件地址写的是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西部某省的支教志愿者协会。
与此同时,林晚正在南方一座温暖的城市,为“沉默展览”的流动展做最后调研。
她抵达现场时吓了一跳,展厅外竟排起了数百米的长队,人群安静而有序。
她原以为是民众对这个新颖的展览形式抱有巨大热情,可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劲。
人们并非排队等待进入展厅听那些被收集来的“断句”,而是在轮流进入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隔音舱。
林晚好奇地凑过去,只听见里面的人对着麦克风,录下一句简短的话。
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我替我爸说了。他上个月被裁员,遣散会上一个字没说,回家偷偷哭了一宿。”一个年轻女孩眼圈泛红:“我替我室友说了。她得了抑郁症,休学了,她想告诉所有人她只是病了,不是怪物。”甚至,一位穿着得体的公务员,在反复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对着麦克风用气声说道:“我替我们领导说了。那个民生提案他想批,但是上面有压力,他不敢。”
所有人的开场白都是一样的:“我替xx说了。”林晚感到一阵巨大的震撼。
这场展览,竟无心插柳地从一场“聆听”变成了一场“代述”的风暴。
她没有制止,更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在隔音舱外增设了一本登记簿,上面写着:“请代述者注明:所代之人是否知情”。
三天后,她整理数据,统计结果显示,82%的代述行为都是匿名的,是代述者单方面的行为。
但奇妙的是,几乎所有代述的内容,都能在“脉搏协议”的“语句漂流”模块里,找到那个源头的、未被说完的句子。
一条条沉默的暗流,在此刻汇成了汹涌的江河。
京城,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庄严肃穆。
陆承安正代理一位失语症患者的维权案。
被告企业方抓住患者无法清晰表达自己意愿的漏洞,质疑其维权行为并非本人真实意愿。
“反对,”陆承安站起身,没有提交任何冗长的书面陈述,而是向法官请求,“法官大人,我请求当庭播放一段音频。”
法庭内一片安静,只有音频播放器里传出的声音。
那是一位年轻女孩的哼唱声,是一首简单的童年儿歌。
声音里,还夹杂着梳子划过头发的“沙沙”声。
陆承安解释道:“这是原告的女儿,每天清晨为她母亲梳头时录下的。我们截取了近三个月的录音。”
他点击鼠标,音频的进度条被拉到末尾,同样是那首儿歌,旋律却明显变得迟缓、滞重,仿佛被灌了铅。
陆承安的声音在法庭上空回响:“我们请医学专家对这段音频的旋律变化,与原告同期的脑电波活跃度进行了数据比对。”他身后的大屏幕上,两条曲线几乎完美重合,一同缓慢下降。
“专家证明,这种哼唱节奏的显着变慢,与患者脑电波活跃度下降,即其表达意愿的精力衰退,呈现强相关性。她不是不能表达,”陆承安目光灼灼地直视被告席,“只是你们,习惯了只听语言。”
判决结果毫无悬念,陆承安胜诉。
休庭后,法院书记官主动找到了他,郑重地提出请求:希望法院能够与“脉搏协议”建立合作,请求接入其非言语表达的数据库,用于未来类似案件的参考。
这天深夜,许文澜的私人邮箱里,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没有正文,只有一个粗糙的录音附件。
她点开,一阵头皮发麻。
录音里,是许多人围坐在一起,用各种方言、各种声线,齐声低语着同一句话:“我没说完。”每一句“我没说完”之间,都有着精确到毫秒的、长达三十七秒的静默。
声纹分析显示,这些声音来自全国各地,有老人,有孩童,有男人,有女人。
许文澜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恶作剧,这是一场在暗中自发形成的、属于民间的“声音仪式”。
三十七秒,已经成了一个图腾,一个符号。
她深吸一口气,在“脉搏协议”App最显眼的主页上,悄然上线了一个新的模块。
那是一个巨大的倒计时,但指针却静止不动,标题只有五个字:《等一句接续》。
它没有设定终点,仿佛在等待一个未知的信号。
系统被设定为自动抓取当日全网共鸣度最高的一句“断句”,悬浮于倒计时中央。
今天被顶上来的,是一句:“我想离婚……”
而在这句孤零零的话语下方,正以每秒数十条的速度,滚动着来自无数陌生人的、未署名的回应。
最新的一条是:“离吧,可你不必为了一个完整的家,牺牲掉完整的自己。”
正月十九的夜晚,元宵灯会接近尾声。
苏霓与陆承安观灯归途,再次路过那片熟悉的江畔。
寒意更甚,那支倾斜的话筒已被厚厚的冰霜彻底封住,话筒口的牛皮纸箱早已不知所踪。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金属杆和石栏上,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新的纸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替你说。”
“我也卡住了,但我不想放弃。”
“下一句,我来。”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录音机,气喘吁吁地跑到话筒前。
他踮起脚,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被冰封的话筒大声喊道:“苏奶奶,我们班同学都说,您当年那三十七秒,比谁说的话都响!”
话音刚落,整片被冻得坚硬如铁的石栏,仿佛都极其轻微地随之震颤了一下。
陆承安握紧了苏霓冰冷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欣慰:“你看,他们早就接上了。”
苏霓凝望着风雪弥漫的江心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涌出,温暖了整个胸膛。
就在此刻,她口袋里的手机骤然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只有一条来自许文澜的新消息。
消息只有一个字。
“通。”
而在千里之外,那座沉寂了三十年的E00119号信号基站,其深埋于地下的核心服务器,在积满灰尘的死寂中,无声地启动了一次自检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