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立在自家娘子身后不远处,从娘子收到嫁衣,再到陈家,没流一滴泪,但没人比自己清楚,那双微红的眼压下多少恨意。
她表现得越是平静,那么,接下来的事越会不平……
乌压压的云层把整个京都城罩起,冷冽的空气聚集成风,吹得对面摊位的幌子忽喇喇一阵乱响。
街上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穿街而过,个个缩着脖,笼着手。
因为没生意,对面的摊位收起,提前回家。
而街铺子仍开着,里面黑昏昏,不时有店伙计走到门首,探头舒脑往街上看一看,再哈一口气,搓搓手,退回黯淡的店中。
这冬雨终是落下,先时并不很大,还夹杂着雪粒子,但这雪粒子也只初见端倪,便化没了。
之后,雨势渐大,正正经经下了起来。
一顶八抬轿舆冒雨前行,轿夫们披着蓑衣,轿旁还有一个青衣撑伞男子跟行,前后禁卫环护。
轿舆走到一个岔口,转过方向,进了岔口的巷子,轿舆从巷弄穿出,再过一条街面,到了对面的巷口,只要穿过这最后一条巷弄,再行一小程,就可到陆府。
然而,轿舆停在巷口,不再前行。
“什么人?!冲撞仪仗,按律当罚,还不起开!”护卫抽刀向前怒喝。
巷弄间,雨幕中,湿漉水亮的青石板上,跪着一人。
更确切地说,是一女子,女子衣着单薄,解发除簪,微微垂着头,虽是跪在那里,腰板却挺得笔直。
一头浓黑的长发散开,发尾垂鬈于地,浸在水洼中,淹润的鬓发粘在腮颊上。
在她身侧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根白玉簪,雨落下,将青石砖的泥尘飞溅到她素色的裙裾上。
因她微垂着秀颈,只能看到一个小巧精致的下颌。
护卫就要持刀走入巷中,持伞的青衣人走到他的身侧,道了一声:“守住巷口。”
护卫先是一怔,接着躬身应诺,指着一部分人穿过巷弄,守着巷口两头。
长安举伞行到轿边,揭起轿帘,轻唤了一声:“大人。”
轿中人的身形掩于帘影下,只隐隐观得一片紫衣朝袍,风吹雨斜,很快,衣袂被浸湿。
陆铭章缓缓下轿,举过油纸伞,走到巷口,目光睨着雨巷中的那道身影。
“你可知,拦我轿舆可杖毙。”
微哑的女声传过雨幕:“大人曾应阿缨一个请求,危难时救我……”
不待话音落,陆铭章截断道:“莫非忘了,那句话早已作废。”
寂寂的一刹那,戴缨的目光落在身侧那根莹白的玉簪上,迟缓地伸出手,一寸寸地挪过去,捡起它,将头压得更低,颤着双手将玉簪呈于头顶。
“除却此身,再无长物,求大人……收留……”
淅沥的雨声中,那人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在她面前停住。
接着,一片影罩下,她头顶的雨停了,抬眼去看,伞倾了过来,伞沿的雨帘围出一方空间。
陆铭章从她手里接过那支白玉簪,眼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言,顺势收入自己袖中。
“起来说话。”
戴缨撑着地面,缓缓站起。
湿透的衣衫皱皱地包裹着玲珑微丰的身段,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家,刚刚褪去稚嫩,正是花开秾丽的时候。
“这条路……你可想清楚了?”陆铭章问道。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必点明,他二人都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戴缨没有直接给以回答,而是伸出指,将倾过来的伞推向他,随之,自己的身体跟着伞倚了过去。
一把油纸伞,罩住两人。
她很冷,身体在颤,而他最能清晰地感知到……
轿舆再起,雨巷中的女子消失了。
……
到了夜里,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停的架势,谢府各处院落点上灯,火灯在雨幕中发毛发昏。
“什么?!人还没回来?!”戴万如把茶碗重重一放。
下人回道:“是,表姑娘自上午出去后就未归。”
此时谢珍也在上房,她听说了,她那个表姐不日就要嫁给王家老爷。
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喜事,好到什么程度,喜到什么程度,可能也就比她成为陆三爷之妻稍逊色一点。
“母亲,她会不会偷跑了?”
戴万如平下气息,回坐下:“不会,除非她不想活了,一旦被府衙查验出,轻则遣返原籍,重则判作流民,她那般精明的人,不至于这样没成算的胡为。”
“再者,她身边的老妈子还在府里,那丫头不会丢下不管。”
谢珍往外看了一眼,问道:“天黑成这样,照这雨脚看,一夜都停不了,能去哪儿?”
接着两眼睁瞪道,“她成日在外抛头露脸,身上又富绰,会不会被歹人掳了去?”
担忧的话语透着幸灾乐祸的兴奋。
戴万如横了谢珍一眼,说道:“下去,少在这里添乱。”
谢珍只好起身,对着她母亲福了福身,在下人的护送中离开了。
戴万如走到屋檐下,蹙着眉头,吩咐道:“着人到门前守望,只要人回了,先来报我知晓。”
下人应诺去了。
怎么会一日不归呢?以那丫头的行事做不出这种事,戴万如虽然厌恶这个侄女儿,可并不想她真有个意外。
倒不是突发善心,或是亲情使然,而是担心没办法向她兄长交代,没法向王家交代。
再等一夜,若是不回,只能报官了。
就这么过了一夜,次日一早,戴万如得到的消息是,戴缨仍未归。
一夜不归,这可不是小事,戴万如在堂间来回走动,脑子转动不停。
难道说这丫头打算破釜沉舟,自毁名节,以此来逃避?可就算她真如此行事,她也有办法应对。
若真被歹人掳走还罢,若不是,但凡是她戏耍的手段,她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如来佛的五指山。
正想着,外面传来吵闹,接着那声音响了过来,几个人争执着行到她面前。
“夫人,咱们拦不住。”其中一妇人说道。
几名妇人圈围中,站着的人正是孔嬷嬷。
“我家姐儿去了哪里?”孔嬷嬷扯着嗓,直声问戴万如,“大姑娘,你把我家小娘子弄去哪儿了?她若有个好歹,老婆子我做了这条命,都别想好过!”
戴万如两眼一凝:“你是什么身份,竟也来质问我?”
“身份?老婆子我是看着小娘子从奶娃娃长到如今的!就是您这金尊玉贵身,老婆子我从前也抱过,今日若不见着活生生的人,莫说质问……到了地下,别怪老奴在老夫人面前不说您的好!”
孔嬷嬷话不带歇,把戴万如逼得后跌一步,气得珠鬟颤颤。
“你……你……我哪里知道她在何处,我还指着人找呢!”
孔嬷嬷还待要说,屋外突然跑来一小厮,人还未到,声音先传来。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表姑娘了。”
小厮刚刚立住脚,咽了咽喉,戴万如上前催促:“人在哪里?”
“陆府来人了,说咱们表姑娘在陆府哩。”小厮喘着声气说道。
陆府?怎么去了陆府?难道那丫头求到陆老夫人面前?
戴万如一声笑,陆家老夫人最是一个遵教循礼之人,在她眼里,女子该恪守闺仪,戴缨真若向她开口,最后不仅得不到她的帮助,反会被轻看。
想到这里,戴万如赶紧说道:“快将陆家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下人引了一个婆子前来,那婆子圆盘脸,体态富贵,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皮袄,袖口镶着银灰貂毛,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并两个年轻的丫头。
这人戴万如有印象,是陆老夫人跟前的陪房嬷嬷,姓周。
“周嬷嬷快请坐。”戴万如一面堆起笑脸让座,一面让下面人看茶。
周嬷嬷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丫鬟,先同戴万如见过礼,然后告了座。
“适才听下面人说,咱家姑娘在贵府上?”戴万如面上带笑,客气道。
丫鬟将暖炉递回周嬷嬷手里,声音很轻:“嬷嬷,才下过一场冻雨,您捂着它暖手。”
周嬷嬷笑嗔道:“我同谢家夫人说话呢,要你在旁边多嘴。”
戴万如笑道:“这丫头心疼嬷嬷。”
“这倒是,咱们陆家,就是没有血缘的下人,也是知道疼人的,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
戴万如听出话外音,面上有些讪讪的。
周嬷嬷接下来说道:“老奴今儿来,主要为着一事,特来告知夫人。”
“什么事劳您亲自跑一趟?”
戴万如暗道,戴缨果然告到了陆老夫人那里,只是这周嬷嬷的态度有些难以揣摩,而周嬷嬷的态度又影射了陆老夫人的态度。
正在她费心思忖时,周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戴小娘子如今在我们府上。”
戴万如赶紧说道:“这丫头简直不知进退,我立马叫人接她回来。”
然而,周嬷嬷接下来的一句话,叫戴万如怔愣不知所措。
“谢家夫人不必了,戴小娘子日后就在我们陆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