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斩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惊雷，在兵部议事堂内炸响，余音袅袅，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似乎簌簌落下。堂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唯有担架上石头因痛苦而发出的微弱呻吟，以及门外寒风的呼啸声，清晰可闻。
郑郎中脸色煞白如纸，汗出如浆，薛斩那句“该当何罪”如同丧钟在他耳边轰鸣。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斥责薛斩无礼，但在那具染血的破弩和重伤的士兵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求助般地看向上首的崔敦礼。
崔敦礼面沉如水，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身为清河崔氏在朝堂的代表之一，向来注重规矩体统，对薛斩这等裹挟士卒、咆哮衙署的“狂悖”行径，从心底里感到厌恶与排斥。然而，他更是一个精明的政客。薛斩今日之举，虽然极端，却占住了天大的道理——军械质量问题致士卒重伤，这是兵部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硬伤！尤其是在陛下日益重视军备、且对薛斩颇有期许的当下。若处理不当，不仅郑郎中要倒霉，整个兵部都可能被拖下水，连带着侯君集也要惹上一身骚。
他迅速权衡利弊。保郑郎中？不值得，而且未必保得住。顺势打压薛斩？可以，但前提是必须先平息眼前的事端，将兵部的责任降到最低。
“薛将军。”崔敦礼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与冷静，试图掌控局面，“你忧心部下，心情激愤，本官可以理解。然，兵部重地，非是市井之所，如此闯堂喧哗，成何体统？有事，大可依章程呈报。”
薛斩寸步不让，目光如炬，直视崔敦礼：“崔侍郎！末将若非走投无路，岂愿行此下策？！章程？末将按章程领到的，便是这夺命凶器！按章程呈报，石头的腿就能接上吗？我千牛卫将士，就能用上合格的军械吗？！”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声音悲愤，“今日，末将只要一个交代！兵部，必须给我千牛卫上下，一个交代！给这流血负伤的儿郎，一个交代！”
他身后的“狂字营”士兵们，虽然沉默，但那一道道如同实质的目光，紧紧盯着堂内的每一位官员，无声地施加着巨大的压力。
崔敦礼眉头紧锁，薛斩的强硬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知道，今天若不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此事绝难善了。他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郑郎中，心中已有了决断。
“郑大人。”崔敦礼转向郑郎中，语气转冷，“军械拨付，乃你分内之职。千牛卫所领弩机，竟有如此重大隐患，致士卒重伤，你，作何解释？”
郑郎中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崔侍郎明鉴！下官……下官也是依例办事啊！库中旧弩积存多年，拨付前皆有查验记录……许是……许是查验吏员疏忽，未能发现此弩隐患……下官失察，下官有罪啊！”他毫不犹豫地将责任推给了底层的查验吏员，这是官场上惯用的弃车保帅之法。
“疏忽？失察？”薛斩冷笑连连，“郑大人一句疏忽失察，就想将我弟兄的血债轻轻揭过？兵部库藏军械，关乎将士性命，关乎国家防务，岂容尔等如此儿戏？！今日是石头，明日又会是谁？！若突厥入寇，难道也让边关将士，拿着这等‘疏忽失察’的军械去御敌吗？！”
他再次将问题拔高到了国本和边关安危的层面，让崔敦礼的脸色更加难看。
“薛将军息怒。”崔敦礼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拿出实质性的态度了，“此事，兵部确有失察之责。郑敦（郑郎中之名），你即刻停职，听候查办！相关查验吏员，一律收押，严惩不贷！”他先处理了责任人，算是给了薛斩一个初步的交代。
随即，他看向薛斩，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安抚之意：“至于千牛卫军械……本官即刻下令，重新核查库藏，优先为千牛卫调拨一批堪用之弩，务必确保操练所需。受伤士卒，兵部会承担所有诊治费用，并给予优厚抚恤。薛将军，你看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薛斩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从崔敦礼这里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彻底扳倒侯君集或者清洗兵部，绝非一次冲突所能做到。他今日的目的，就是撕开一道口子，为千牛卫争得喘息之机，并震慑那些暗中下绊子的人。
他目光扫过地上破碎的弩机，又看了看担架上气息微弱的石头，心中的怒火稍稍平复，但那份冰冷依旧。他抱拳，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激烈：“崔侍郎既如此说，末将代千牛卫上下，谢过侍郎秉公处置！望侍郎言出必践，莫要寒了将士之心！”
他特意加重了“秉公处置”和“言出必践”几个字，既是给崔敦礼戴高帽，也是无形的警告。
崔敦礼面色不变，点了点头：“兵部自有法度。”
薛斩不再多言，转身，对赵老四等人沉声道：“我们走。”
“狂字营”士兵抬起石头，依旧沉默着，护卫在薛斩身后，如同来时一般，迈着坚定的步伐，退出了兵部议事堂，穿过那些神色复杂的兵部官吏，走出了兵部衙门。
来时，他们带着悲愤与决绝；离去时，他们带走了初步的胜利，以及兵部上下那份难以言喻的难堪与震动。
薛斩大闹兵部的消息，以比风更快的速度，瞬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官场。
“听说了吗？千牛卫那个薛斩，今天抬着伤兵，抱着破弩，直接闯了兵部大堂！”
“我的天！他疯了不成？那可是兵部！”
“听说把郑郎中都吓瘫了，崔侍郎亲自出面才平息……”
“为何事？”
“还能为何？兵部拨给千牛卫的军械都是破烂，训练时弩机断裂，把士兵的腿都废了！”
“竟有此事？兵部这也太……”
“嘘！慎言！牵扯到潞国公呢……”
各方反应不一而足。文官集团大多对薛斩的“跋扈”深感不满，认为其破坏了官场规矩。而军中不少中下层将领，在听闻详情后，却暗暗觉得解气，他们或多或少也受过类似的气，只是无人敢像薛斩这般直接撕破脸。
东宫，李承乾得知消息后，先是一惊，随即拍案而起：“狂弟受委屈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打击侯君集一系、同时巩固自身在军中影响力的绝佳机会。他连夜起草奏章，并非直接弹劾，而是以“体恤士卒、整饬军备”为名，恳请父皇下旨，严查兵部军械管理积弊，确保京营武备精良。
皇宫，两仪殿。
李世民看着案头几乎同时送来的几份密报，以及太子那份情真意切的奏章，脸色平静，目光却深邃如海。他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
“抬棺……不，抬着伤兵闯兵部……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低声自语，听不出喜怒。半晌，他对侍立一旁的王德道：“传朕口谕，赏千牛卫重伤士卒御用伤药，令太医署全力诊治。兵部军械管理……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告诉侯君集，让他给朕一个交代。”
这道口谕，看似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赏赐伤药，是表达了对士卒的体恤，也是对薛斩行为的某种默许。而让侯君集“给个交代”，则是直接将压力给到了始作俑者。
潞国公府，书房内的气氛，比外面的寒冬还要冰冷。
侯君集脸色铁青，听着下属的汇报，手中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废物！都是废物！”他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碎片四溅，“一个小小的薛斩，都拿捏不住！反而让他借题发挥，闹出如此风波！郑敦那个蠢货，留着何用？！”
王弘站在下首，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侯君集胸膛起伏，眼中杀机毕露：“好一个薛斩！好一个李靖的好徒弟！这是要借着太子的势，跟本国公叫板啊！”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既然发了话，表面文章要做。郑敦……让他把罪责扛下来。拨给千牛卫的军械，暂时按规矩给，不必再卡。”
“国公爷，难道就这么算了？”王弘忍不住抬头。
“算了？”侯君集阴冷一笑，“怎么可能算了！不过是暂且避其锋芒。北伐在即，李靖为主帅已成定局，薛斩必定随军。战场，才是解决麻烦最好的地方！王弘，你在军中，给我盯紧了，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另外，之前让你联系的人，可以动一动了……”
王弘心领神会：“下官明白！”
就在朝堂暗流因薛斩兵部一闹而愈发汹涌之际，千牛卫军营内，却呈现出一种悲壮与振奋交织的氛围。
石头在薛斩重金延请的名医和太医署派来的御医联手诊治下，腿总算保住了，但正如预料的那般，落下了残疾，以后恐怕再也无法从军。薛斩亲自将兵部拨付的抚恤和太子、皇帝的赏赐送到他手中，并承诺，“狂字营”永远有他的位置，即便日后不能上阵，亦可负责后勤训导。
石头躺在病榻上，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而兵部承诺的“堪用之弩”也很快送达，虽然算不上顶尖，但至少是完好可用的制式装备。戍务虽未立刻调整，但那份无处不在的刻意刁难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校场上，士兵们操练得更加卖力。薛斩兵部闯堂，为他们争来了应有的待遇，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跟着这位将军，不会白白受委屈！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凝聚力，在千牛卫，尤其是在“狂字营”中，空前高涨。
“将军为了石头，为了咱们，连兵部都敢闯！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练？”
“以后谁敢再克扣咱们，就跟他们干！”
“誓死追随将军！”
薛斩看着士气如虹的部下，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侯君集的报复，绝不会缺席，只会更加隐蔽和狠毒。而即将到来的北伐，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回到值房，再次摊开了那些改良弩机的草图，眼神专注而坚定。依靠别人施舍的装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自身掌握更强的力量，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漩涡中，活下去，并且赢下去！
兵部风波，以薛斩的惨胜暂告段落。但他与侯君集集团的矛盾，已彻底公开化、白热化。下一场交锋，必将更加凶险。而北伐的战鼓声，已隐隐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