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里的两张死亡证明被烧到只剩三分之一时,方媛默默将其丢进已经擦干的洗菜池,并打开了抽油烟机。
抬手在面前扇了扇驱散面前的烟雾,容文玉忍不住开腔问道:“媛媛,为什么要把它们烧掉啊……”
方媛头也不回,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洗菜池里的火焰,火光在她的眸中明灭跳跃:“我认定的家人就是我真正的家人,无论这两张纸怎么说。”
“那也不至于烧掉啊……”容文玉提醒:“万一还有用呢?”
摇了摇头,方媛眼神坚定:“死亡证明是给死人开的,既然我跟我哥都还活着,那这两张纸就没有任何用处,留着也只是徒增晦气,不如烧掉。”
听了她这番解释,文玉跟繁锦都点了点头,前者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后者则若有所思地蹙起眉,悄悄看了一眼方媛的侧脸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方媛的手。
方媛之所以要把两张死亡证明烧掉,对文玉和繁锦说的并不是所有原因,还有两点她没有说出来。
首先,姐姐方墨之前还是男生时就多愁善感、内心柔软,方媛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强撑,最近姐姐本来就遇到了很多事情,尤其是发现自己其实是女孩子这一颠覆过往人生的事。
自己并非爷爷亲生、姐妹二人也并无血缘关系,自己这么心大的性子知道后都一脚踩在了崩溃的边缘,换成姐姐会怎么样?
这十多年一家三口已经作为真正的一家人生活着过来了,在发现这两张纸之前,方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与姐姐和爷爷没有血缘关系,想必姐姐也没有怀疑过。
既然爷爷从来都没提起,自己也已决心还是像以前那样生活,那索性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烧掉那两张纸,便是消除可能摧毁他们安稳生活的隐患。
除此以外,方媛心里还有另一层顾虑,由于出发点过于自私她无法宣之于口。
虽然方媛对姐姐的为人很有信心,但她依然担心姐姐知道真相后,会抛弃自己跟爷爷。
爷爷这样的好人当然不会做拆散他人家庭的事,如果他老人家知道她们二人还有家人在世,也一定会告诉她们。既然收养了二人,既然选择隐瞒一切、将她们视若己出地养大,那么爷爷一定是非常笃定她们的家人已经没了。
她们真正的家人肯定早在19年前的地震中就没了,所以同样举目无亲的爷爷这才收养了她们。
嗯,没错!肯定是这样的!所以对姐姐隐瞒这件事不是欺骗她,也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像爷爷那样保护这个家。
如此安慰着自己,方媛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心意越发坚决。
打开水龙头,将水槽里纸张燃烧剩下的灰烬冲入下水道,方媛抬头看向穆繁锦和容文玉。
“小玉、繁锦,”方媛的表情凝重:“除了哥哥和爷爷,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以往我没求过你们,但今天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今天的事情,尤其是那两张死亡证的事,就烂在我们三个人的肚子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说罢,方媛便定定地看向二人。
穆繁锦率先答应,她紧紧拉着方媛的手,表情郑重:“媛媛你放心,今天我只是帮你收了些东西,我什么都没看到。”
方媛闻言,感激地冲穆繁锦点了点头,旋即转头看向文玉。
被穆繁锦抢了先的文玉本就一脸急不可耐,见方媛扭头看向自己,她连忙上前从繁锦手里抢过方媛的胳膊,眨眨眼道:“咱们之间,还说什么求不求的?你放一百个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顿了顿,她笑着说道:“尤其是容文彦,他跟小墨哥有联系,我尤其不会让他知道!”
方媛闻言,面露感动:“谢谢你们!”
声音哽咽地说着,方媛抬起胳膊给了文玉一个拥抱,旋即回身也抱了抱繁锦。
“对了媛媛,你还有个已经过世的哥哥,你之前怎么都没提过啊。”容文玉好奇地问道。
放开繁锦,方媛听到容文玉的问题只当她是在打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我自己已经死了19年,这我都还是刚知道……”
容文玉闻言连忙摆摆手:“我不是说小墨哥,我说的是你们的大哥方砚啊……”
方媛眉头拧了起来:“说什么胡话呢?从来都只有我跟我哥……”
见方媛一脸茫然,容文玉挠了挠头,干脆拉着方媛回到她爷爷的房间,将剩余那三张死亡证明拿起来看了看,抽出一张递给方媛。
“呐,你自己看嘛,姓名是方砚,性别男,死亡时间是21年前……”
将信将疑地瞅了一眼文玉,方媛接过那张死亡证明,低头看了起来——适才她被自己跟姐姐方墨的死亡证吓傻了,有一张死亡证明她根本就没看。
这张死亡证跟另外几张比起来纸张颜色发黄,右下角少了一角,有的地方还有泡水皱痕,因此方媛最开始想当然地认为那是早年病逝的奶奶的死亡证。
低头一看,方媛不禁呆住,死者姓名一栏还真不是奶奶的名字,而是“方砚”二字。
方砚?方媛呆了呆,尝试从记忆里找出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无所获——爷爷从未提过这个名字,自己认识姓方的人都屈指可数,她不记得自己今天之前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一行一行地仔细确认这张皱皱巴巴、仿佛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死亡证,户籍住址、家庭住址等信息,都与爸爸妈妈死亡证明上的一致,死亡日期是生日的后几天,但证明的开具日期确是差不多一年后,死亡原因则写着溺水。
所以,爷爷其实有过三个亲孙,而这个去世时同样才三岁左右的孩子,则是爷爷真正的长孙?原来,在甘城大地震之前的两年,爷爷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丧亲之痛了?
意识到这一点,方媛瞳孔猛地放大,心里瞬间如同刀割。恍惚片刻,方媛压抑住心头的悲怆继续往下看,却在备注栏中发现了令人困惑的四个字——推断死亡。
推断死亡?为什么要备注个推断死亡?难道不是确定已经死了,才能开具死亡证明吗?
“爷爷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哥哥……”方媛茫然地说着,对着文玉摇了摇头,繁锦却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我知道为什么了……”
方媛跟容文玉不约而同扭头看向穆繁锦,等着她出言解答。
“咱们周边这一带有个民俗,小孩子早逝或者出生后夭折,是不能告诉孩子们的,有说法是这样已经死掉的孩子,灵魂会有牵挂留在家人身边不走,对活着的孩子不利。”
“还有这样的风俗?我怎么没听说过呢……”文玉一脸不可思议。
方媛也茫然地摇摇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繁锦你怎么知道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踌躇半晌,繁锦面露苦笑,坦诚道:“我和我姐其实也有个哥哥,早年夭折了,我爸重男轻女,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常把夭折的哥哥挂在嘴边。”
“这个说法我和我姐还是听一位爷爷辈儿的亲戚说的,他还说我爸应该是恨我和我姐不是儿子,所以从不避讳让我们知道哥哥的事情。”
顿了顿,穆繁锦深吸了一口气,表情越发苦涩:“我们一家关系僵硬,我姐也把我爸当仇人,就是因为这事儿……”
方容二人均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两人连忙一个揽住繁锦的肩膀,一个抱住她的腰轻声安慰起来。
说着安抚繁锦情绪的话,方媛的心头也掠过一丝暖意——所以,爷爷不告诉她和姐姐这个名叫方砚的哥哥的事,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回过头来,方媛还是相当在意为什么死亡证明上要备注一个“推断死亡”,于是询问文玉和繁锦看法,文玉同样茫然,繁锦则建议在盒子里找找,看有没有跟这个方砚相关的更多东西。
这一找还真找到了,一个被剪角的废弃户口本和一份警方开具的证明。
那个户口本的户主是爸爸,而在户口本中有那个名叫方砚的孩子的户口页,与户主关系为父子,只是他的户口页上被盖了注销章,这足以说明方墨并不是方家最大的孩子。
透过那份警方证明,方媛也找到了那个叫方砚的哥哥被“推定死亡”的原因。
原来,在真正的方墨出生后没多久,时年三岁的方砚便在游乐园被人贩子拐走,人贩子后来虽被抓获,却在受审时供述,小方砚被其拐走没多久就逃跑了,但其在逃跑时坠入河中,人贩子亲眼看着那孩子挣扎了几下沉入水中后就再也没有冒头,不可能生还。
事后既未发现小方砚的遗体,也未有发现走失儿童的报告,警方沿河进行过排查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考虑到当时是雨季,且人贩子也已经供述孩子当时沉入了水中再未出现,因此警方认定孩子没有任何生还可能,这才给方家人开具了那张证明,用于办理死亡证明等用途。
看完这份同样皱皱巴巴、纸张发黄甚至沾上了不少泥污的警方证明,方媛不仅找到了方砚这个方家长子被推定死亡的原因,也无意间知道了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的事,一时间心头怅然。
先是长孙被拐走并落水身亡,兴许还未从失去长孙的痛苦中走出,天灾又带走了其他的家人,爷爷这些年心里该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