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江南像被浸在蜜里,连风都带着甜。林辰坐在学堂的廊下,看沈念带着孩子们熬薄荷膏,铜锅里的油脂咕嘟冒泡,混着薄荷碎末的清香漫过青石板路,引得巷口卖花的阿婆都探头问:“小先生们熬的什么好东西?香得人脚都挪不动喽。”
“是薄荷膏!”沈念举着把竹铲,额角沾着点油脂,活像只偷喝了蜜的猫,“抹在身上能驱蚊,比艾草绳管用!”
石头蹲在灶台边,手里拿着根竹片小心地搅拌膏体,目光比看药草时还专注。这孩子自上次镇上暑湿病后,对制药着了迷,总缠着林辰问“膏剂怎么凝”“油和药怎么融”,林辰便把梦里“乳化原理”拆成白话讲:“就像打豆浆,磨得细了,水和渣才能混在一起不分家。”
“林先生,您看这颜色对不对?”石头举着竹片,上面挂着层淡绿色的膏体,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林辰凑近看了看,点头道:“差不多了,再熬一刻钟收膏。记住,火不能大,不然薄荷油挥发了,就只剩个空壳子。”他想起梦里实验室的旋转蒸发仪,突然觉得这口铜锅和那精密仪器倒有几分相似——都是让“有用的东西”留下来。
阿默靠在廊柱上,归一剑斜倚在身侧,剑穗上的珍珠被阳光照得透亮。他手里拿着片晒干的紫苏叶,正慢条斯理地撕成碎片:“影夫人派人来说,苏州知府家的公子生了痱子,听说我们的薄荷膏管用,想预定二十盒。”
“知府也来买?”沈念眼睛一亮,手里的竹铲差点掉锅里,“那我们是不是能赚钱给学堂添个新药碾子?”
林辰笑着敲他的头:“先把膏熬好再说。知府家的公子金贵,膏里不能有渣,不然划破皮肤,我们可赔不起。”
石头突然道:“我用细布过滤!上次熬枇杷膏,我娘就是用纱布滤三遍,滑溜溜的一点渣都没有。”
这孩子总记得亡母的法子,林辰心里微暖,摸了摸他的头:“就按你说的办。”
薄荷膏装盒时,孩子们的眼睛比盒里的膏体还亮。沈念在每个木盒盖上画了片小叶子,石头则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上“百草学堂制”,丫蛋负责系红绳,说是“讨个吉利”。二十盒膏整齐地摆在案上,像排穿着绿衣裳的小娃娃。
“真好看。”丫蛋捧着自己系的那盒,鼻尖快碰到红绳了,“比药铺里卖的香粉盒还体面。”
林辰看着这些盒子,突然想起七皇子送的《宫廷医案补遗》,其中一页画着“龙脑香膏”的制法,步骤繁琐得要“三蒸三晒”,哪像他们这“土法子”来得实在。他提笔在学堂的账本上记下:“薄荷膏二十盒,每盒含薄荷三钱、芝麻油半斤,成本纹银五分,售价纹银二钱——盈余捐学堂药圃。”
“先生,我们真赚钱啦?”石头凑过来看账本,小脸上满是惊奇,“原来学药还能赚钱养学堂?”
“不是赚钱,是让好东西能传开。”林辰合上账本,“就像你娘的枇杷膏,若是只自己喝,哪能让镇上人都知道好?我们的薄荷膏能驱蚊,能让更多人少遭罪,顺便添个药碾子,两全其美。”
阿默拎起装膏的篮子:“我去送膏,顺便看看知府那边有没有新的病症,正好给孩子们当活教材。”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沈念看好灶火,别让膏糊了。”
沈念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盯着呢!”
阿默走后,林辰带着孩子们去药圃除草。石头蹲在紫心兰旁边,突然指着泥土里的蚯蚓说:“先生,蚯蚓翻土,药草长得更旺,是不是也算‘君臣佐使’里的‘佐药’?”
林辰一愣,随即笑了:“算!不仅蚯蚓是,雨水、阳光都是,万物相帮,才长得好。”他想起梦里的“生态农业”,突然觉得这孩子的脑瓜比他转得还活,“石头,你以后想当郎中吗?”
石头用力点头,手里的小锄头在泥里划出个浅痕:“我想!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哪种药好,哪种药坏,再也没人像我娘一样被坏药害了。”
夕阳落在他脸上,把那道倔强的小下巴镀成了金色。林辰望着远处的雨巷,突然觉得江南的雨虽缠人,却也养人——养出了紫心兰,养出了薄荷香,也养出了这样一颗颗想救人的心。
阿默傍晚回来时,带回个消息:知府公子的痱子抹了薄荷膏,当晚就消了大半,知府高兴,不仅给了双倍药钱,还送来块“仁心济世”的木匾,说要挂在学堂门口。
“木匾!”沈念蹦起来,手里的弹弓都掉了,“比百草谷周鹤叔的那块还大吗?”
“差不多。”阿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知府还送了些宫里的冰糖,说是给孩子们熬膏用。”
石头看着冰糖,突然红了眼眶:“我娘以前熬枇杷膏,也总盼着能放块冰糖,说那样就不那么苦了……”
林辰把冰糖递给石头:“那今晚我们熬枇杷膏,就用这宫里的糖,让你娘在天上也闻闻香。”
熬枇杷膏的灶火比薄荷膏旺,金黄的膏体在铜锅里翻涌,混着冰糖的甜香漫过整个学堂。孩子们围在灶台边,石头站在最前面,手里的竹铲搅得格外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林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梦里解剖青蛙时的样子——既紧张又虔诚,因为知道手里的东西关系着“生”与“懂”。
“膏凝了!”沈念举着竹片喊,上面挂着的膏体成了琥珀色,黏得能拉出丝。
石头颤抖着用小勺舀了点,吹凉了尝了尝,眼泪突然掉下来:“是这个味……跟我娘熬的一模一样……”
孩子们都安静了,丫蛋递过块帕子:“石头哥,不哭,以后我们常熬给你吃。”
林辰摸了摸石头的头,心里像被这枇杷膏浸过,又甜又暖。他想起七皇子在信里写的“药香不分贵贱”,此刻才算真懂——宫里的冰糖和民间的枇杷,熬在一起都是甜的;太医署的金针和学堂的铜锅,用对了都是救人的。
深夜,孩子们睡熟后,林辰坐在案前写信。信是给七皇子的,他想说说江南的薄荷香,说说石头的枇杷膏,说说那些在雨巷里慢慢发芽的药苗和人心。
“……江南的孩子认药时,总爱问‘这草能治我娘的咳吗’‘那花能解我爹的乏吗’,才知医者最大的本事,不是认得多少奇药,而是记得住每双盼着好起来的眼睛。”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梦里导师的实验室,那些冰冷的仪器背后,何尝不是一双双盼着治愈的眼睛?两世的记忆像枇杷膏的丝,终于在这一刻缠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梦里的白大褂,哪是此刻的青长衫。
阿默端着碗凉茶走进来,见他对着信纸发呆,笑问:“又想起你的梦了?”
林辰点头,把信递给阿默:“你说七皇子会不会觉得我写得太琐碎?”
“不会。”阿默看完信,剑穗在指尖轻轻转,“他要的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这些药草怎么在泥里扎根——就像他说的,先让药活,再让人活。”
窗外的月光落在信纸上,把“仁心济世”四个字照得格外清。林辰突然觉得,这江南的雨巷虽小,却装得下比宫墙更深的道理——药香不必在金銮殿,在灶台边、在药圃里、在孩子的手心里,反而更浓,更长久。
“仁心济世”的木匾挂上那天,苏州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卖花阿婆送了篮栀子花,插在学堂门口的陶罐里;挑货郎送了个新药碾子,说“看小先生们碾药费劲”;连玄妙观的道长都送来串桃木符,说“保药草不生虫”。
林辰站在匾下,看着孩子们给来看热闹的人分薄荷膏,石头正教个老婆婆怎么抹:“阿婆,您晚上睡觉前抹在手腕上,蚊子就不咬您了,比点艾草烟呛着强。”
老婆婆笑得皱纹都开了:“好孩子,比药铺的掌柜说得还明白!”
影夫人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拿着封信:“林兄,七皇子的回信。”
林辰拆开信,七皇子的字迹比上次更洒脱:“……读君信,知江南药香已漫巷,甚慰。宫廷医案多记王侯病,不及民间一草一木来得鲜活,望林兄多寄些孩童认药的画,让太医院的学生也学学——原来药可以这样‘活’着。”
信里还附了张画,是七皇子画的百草谷药圃,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遥寄”二字,像个初学画的孩子。
“他还惦记着百草谷呢。”林辰把画递给阿默,嘴角忍不住上扬。
“等梅雨季过了,我们回去看看。”阿默把画挂在案上,与江南的药草图并排,“周鹤叔肯定又种了新的七叶一枝花。”
沈念跑过来,手里拿着片栀子花:“林辰哥,影夫人说要在别处再开几个学堂,让我们去当先生!”
“想去吗?”林辰接过栀子花,花香混着薄荷膏的味,清得像雨后的天空。
“想!”沈念点头,又有点犹豫,“可我怕教不好……”
“教不好就学。”林辰把花别在他衣襟上,“就像熬膏,第一次可能糊,第二次可能稀,多试几次就成了。”
石头也跑过来,手里拿着本药草图,上面画满了江南的花草:“林先生,我也想跟您去!我把这些画带去,让别的地方的孩子也认识它们!”
林辰看着这两张带着泥土气的小脸,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编竹篓的人——编好了一个,看着它装满药草,再编下一个,让更多的药香能借着竹篓的缝隙,飘到更远的地方去。
立秋那天,江南的雨终于停了。学堂的药圃里,七叶一枝花抽出了新叶,紫心兰开得比百草谷的还艳。林辰带着孩子们在药圃边种了棵桂花树,说是“等花开了,就用桂花做膏,寄给京城的七皇子和百草谷的周鹤叔”。
石头扶着树苗,沈念填土,丫蛋浇水,孩子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林辰站在旁边,看着那棵小小的桂花树,突然想起自己刚到百草谷时的样子——那时他还总纠结于梦里的白大褂,如今却觉得,青长衫上的药香,比任何记忆都更真实。
阿默走过来,归一剑的剑穗扫过桂花树的新叶:“影夫人说,下个月先去杭州开分堂,那边湿热重,正需要懂暑湿病的先生。”
“好。”林辰点头,目光落在那棵桂花树上,“等我们回来,就能闻见花香了。”
傍晚,林辰坐在案前,给百草谷写回信。信里没说太多大事,只说江南的薄荷膏很受欢迎,石头的枇杷膏甜得能拉出丝,还有学堂门口的桂花树长得很好。
“……这里的孩子认药时,总爱用手摸,用鼻子闻,说这样才记得牢。才知上师说的‘天人合一’,不是玄乎的道理,就是让手、鼻、心都跟着药草走,走到哪,懂到哪,救到哪。”
写完信,他把一片晒干的紫心兰叶子夹在里面——那是石头特意选的,说“让百草谷的七叶一枝花也认认江南的朋友”。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信纸上,把“江南”两个字照得格外温柔。林辰望着窗外的雨巷,巷口的灯笼亮了,薄荷香混着桂花香漫过来,像在说:路还长,慢慢来。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
就像薄荷膏会一直熬下去,枇杷膏会一直甜下去,那些在雨巷里发芽的初心,也会跟着药草一起,长到杭州,长到更远的地方,长成像终南山的松树那样,沉默却坚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