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水汽和淡淡的血腥味,掠过临时营地。篝火在湿冷的岸边摇曳,勉强驱散一丝寒意,映照着每一张疲惫、染血的脸庞。衣晓淮和周听筝靠在一起,互相支撑着处理对方身上的伤口,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次触碰都牵扯着痛处,引来压抑的闷哼。姝延靠着土墙,双目紧闭,残破的素扇无力地搁在膝头,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营地中心,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惊轲沉默地穿梭其中,玄衣上的血痂在火光下呈现出暗沉的色泽。他先是走到被安放得相对平整的温临逸遗体旁,覆盖的白麻布在夜风中微微起伏,像一片不甘坠落的残雪。惊轲驻足片刻,下颌线绷紧,最终只是伸出手,极其轻缓地抚平了麻布边缘的一个褶皱。无声的哀恸在指尖流淌,最终化作眼底深处更深的寒冰。
他转身走向伤员集中的区域。
目光扫过所有人:云念玖正小心翼翼地为伤员更换腹部的敷料。安陵庆凡坐在一旁,额角的伤口已被草草包扎,她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篝火,显然还未从林中那场血腥的遭遇战中完全回神。惊轲走过去,没有言语,只是将一个盛满清水的皮囊塞进他手里。安陵庆凡微微一颤,抬头看到惊轲,眼神里的惊惶才稍稍褪去一些,哑声道:“谢谢…”
“活着就好。”惊轲只说了这四个字,拍了下她的肩,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慰藉。
他走到姝延身边,蹲下检查她的状况。耗尽心力,气息紊乱,内伤不轻。惊轲从自己随身的小囊中取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示意云念玖过来帮忙:“给她服下,护住心脉,让她好好睡一觉。”
就在这时,一个标志性的大嗓门打破了营地的沉寂。
“嘿!我说你小子,在这儿当老妈子呢?”刀哥拎着两个大皮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他那招牌式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豪爽笑容,尽管那笑容下也难掩长途奔袭的倦色。他重重地将一个皮囊顿在惊轲身边,“喏,上好的烧刀子,另一个给伤员们分分,掺点水也能暖暖身子!”
惊轲接过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仿佛将淤积在胸口的冰冷和沉重也灼烧掉了一些,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渍,看向刀哥:“来得及时,刀哥。再晚半步……”
“又说丧气话!死了老子给你收尸就是。”刀哥一屁股坐在惊轲旁边的空地上,也灌了一大口酒,满足地舔舔嘴。“老子带着人,催着那宝贝疙瘩紧赶慢赶,听到道主说你这边有危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好,还好你小子命硬,兄弟们也都挺过来了大半。”
火光在刀哥粗犷的脸上跳跃,他环视着这片劫后余生的营地,伤员们互相扶持,能动的人默默清理着环境,构筑着简陋的防御工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压低了些声音,用肩膀撞了撞惊轲:“说真的,开封这趟……不容易吧?比咱们在不羡仙那会儿,场面可大多了,也凶险多了。”
“不羡仙……”惊轲握着酒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那个曾经承载着欢笑、喧闹和家的名字,如今只剩废墟。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刀哥一听这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点感慨瞬间被兴奋取代,仿佛找到了最能提振士气的话题:“嘿!正要跟你说这个呢!好得很!好得不得了!”他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惊轲脸上,“你是不知道啊,清河那些老少爷们儿、大娘大婶们,是真记着寒香寻的情!听说不羡仙被毁了要重建,好家伙,那叫一个热心肠!”
“石料?好说!王家的老把头亲自带着徒弟,把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拉来了,说是给恩人盖房子,不能含糊!木头?伏马庄的木匠班子全来了,手艺那叫一个地道!缺人手?更不缺!街坊邻居,只要家里能腾出空的,甭管是扛大梁的还是递瓦刀的,都跑来帮忙!那场面,嘿,热火朝天!”
刀哥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热火朝天的景象就在眼前:“主楼!就以前你最喜欢待的那三层主楼!地基打牢了,墙也砌得飞快!我去的时候,三层高的架子都搭起来了,都是你给的图纸!那青砖大瓦,垒得又齐整又结实,比原来看着还气派!裴酿说了,照这个进度,入冬前,主楼肯定能住人!其他偏院、马厩什么的,也都能起来!咱们的不羡仙,很快就能重新立起来,比以前更大更敞亮!”
惊轲静静地听着,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着复杂的光。愤怒、悲伤、以及一丝微弱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刀哥描绘的重建景象,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这被伤痛和挫败笼罩的营地。他仿佛能看到清河乡亲们忙碌的身影,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感受到那份源自淳朴民心的、沉甸甸的支持。这份情谊,是废墟之上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清河父老……恩情难报。”惊轲低声说,声音里有真切的动容。他再次仰头喝了一口酒,这次,辛辣中似乎带上了一点回甘。“辛苦你了,刀哥。”
“谢啥!婆婆妈妈的,俺就不好这口,我也不给你白帮忙,你那离人泪我也喝了不少。”刀哥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等这边事了,你回去看看,保管吓你一跳!到时候咱们在不羡仙的新楼顶上,摆他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好好犒劳犒劳乡亲们!”
惊轲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切的弧度,虽然浅淡,却驱散了不少阴霾。他点点头:“好,一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地中依旧愁云惨淡的众人,尤其是温临逸遗体所在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要是……临逸也能看到那一天就好了。”
刀哥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顺着惊轲的目光望去,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惊轲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篝火噼啪作响,以及远处伤员的压抑呻吟。
片刻后,惊轲站起身,将酒囊塞好。“让大家抓紧时间休整,处理伤口,补充体力。刀哥,江边防线和船上的警戒,你多费心。”他的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在夜色中更显幽深诡谲、被淡淡瘴气笼罩的雾隐林,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等大家安顿,我亲自进去探探。”
刀哥闻言一惊:“你一个人?那林子里……”
“我知道,我有分寸。”惊轲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秀金楼故意留个空壳子引我们深入,林子里必有更大的陷阱在等着。人多了,反而累赘,更容易被毒雾所害。”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疲惫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决绝,“我必须弄清楚,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青溪的师兄师姐又在哪里。”
刀哥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知道劝也无用,只能重重地点头:“行!那你小子千万小心!我们在外面守着,等你信号!”
惊轲不再多言,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营地中互相依靠、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元气的同伴们,然后转身,走向江边,面向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此刻正翻涌着不祥黑雾的密林,像一尊即将投入黑暗深渊的石像,默默调息,等待着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江风呜咽,吹动他染血的衣袂,也吹散了篝火旁短暂的暖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意和对未知凶险的凝重。休憩只是喘息,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在雾隐林的深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