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南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
光幕中心瞬间被一片晃动、布满雪花的旧世界影像占据。扭曲模糊的画面逐渐稳定: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深处,猎荒者小队正被数倍于己的噬极兽围攻,阵型摇摇欲坠,不断有队员倒下。
就在这绝望时刻,画面猛地向上剧烈晃动,仿佛拍摄者惊恐抬头。
影像中,眼看就要将整个残存小队彻底吞噬。下一秒,画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稳定、放大、聚焦。
一个庞大、狰狞、覆盖着幽暗金属与生物装甲的钢铁轮廓,如同从亘古传说中走出的泰坦神魔,静静矗立在月光之下。
它单膝微屈,一条巨大的机械臂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插入岩层,庞大沉重的躯壳带着一种历经无尽岁月的沧桑与沉寂。胸口那道斜贯的巨大裂痕边缘,无数细密繁复的银白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流淌、明灭,勾勒出玄奥的双月交织符文,在黑暗中散发着神秘而冰冷的光辉。
影像无声,但力量感穿透时光。蜕变型噬极兽庞大如山的身躯在踏击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忽然无法形容的沉闷爆裂声响起。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纯粹的、碾压性的力量在瞬间释放。
蜕变型噬极兽那颗坚硬无比、能抵御重炮轰击的头颅,在巨大的金属手掌下,像一个被重锤砸中的烂西瓜,瞬间变形。
紫黑色的粘稠血浆、破碎的骨片、脑组织如同喷泉般从指缝中激射而出,溅射在临渊者冰冷的装甲和周围的地面上,滋滋作响,腾起刺鼻的白烟。
马克和镜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盯着光幕上那不可思议的画面。马克的呼吸变得粗重,琥珀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那黑衣男人在机甲一侧的姿态,那手腕翻转间熟悉到令他毛骨悚然的韵律!白参宿?!
影像下方,一行由高登录入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异常清晰的注释文字同步滚动显现:
【猎荒者部队于旧世界遗址遭逢蜕变型噬极兽,濒临覆灭。千钧一发之际,为两名身份不明地面人类所救。一位驾驶机甲的银发女性与黑衣男性展现超凡战力。噬极兽在其威慑下丧失攻击性。】
【后,二人及所驾驶之大型类人型生物机甲(暂定代号:临渊者)随猎荒者残部返回灯塔。】
【前城主格雷及其子格兰(现已注销)为寻求“真理”,随同二人重返地面。灯塔核心权限移交摩根。】
【备注:此段影像及日志因涉及未知力量及前城主去向,按格雷离任前最高指令封存,密级:至高无上。录入\/归档:高登。】
影像结束,光幕恢复了幽蓝的数据流。
死寂。只有数据核心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在巨大空间里回荡,如同远古巨兽沉睡的呼吸。
镜南缓缓吐出一口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高登记下的……原来在这里。”她关闭了影像窗口,调出档案关联索引,指尖在光幕上划动,“‘最高机密’级的密档,物理备份在深层冷库的可能性最大,但权限……”
“去找0609。”马克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冰冷而坚定的火焰,那影像中的白发女人和黑衣男人,以及格雷父子的去向,像钩子一样攫住了他所有的心神。“那个最老的尘民。他经历过格雷的时代。”
镜南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沉默地点了点头,手指在控制台角落一点,调出了尘民0609的档案信息和最后登记的居所坐标。
“……注意。”她只说了两个字,沉静的目光与马克瞬间交汇。
马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资料库厚重的合金门。那枚象征着猎荒者最高荣誉的徽章在他胸前微微晃动着,冰冷的光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尘民居住区c-7区弥漫着永恒不变的、混合着劣质营养膏、汗酸和机油的味道。低矮顶棚上的光源大多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在狭窄拥挤、如同蚁穴通道般的走廊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马克换上了一件沾满油污的尘民工装,脸上也抹了几道脏兮兮的灰痕,将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避开人多眼杂的主通道,如同幽灵般在堆满废弃零件和杂物的僻静岔路中穿行。空气里管道泄露的蒸汽发出“嘶嘶”的声响,掩盖了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根据镜南提供的坐标,他停在一扇布满锈迹和划痕、漆皮剥落大半的合金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透出里面微弱闪烁的屏幕荧光。
马克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金属门上敲了三下。声音在空寂的通道里显得有些突兀。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马克皱了皱眉,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
过了几秒,门内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拖沓脚步声,以及一个含糊不清、带着浓浓睡意的嘟囔声:“谁啊……大清早的……”
“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汗臭、劣质烟草和过期清洁剂的浑浊气味瞬间涌了出来。门缝里,露出一张沟壑纵横、如同被风干橘皮般的苍老脸庞。
0609,灯塔现存档案记录中最年长的尘民。稀疏花白的头发黏在头皮上,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眼皮耷拉着,几乎要遮住视线。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背心,枯瘦佝偻的身体倚在门框上,满脸被打扰清梦的不耐。
“干嘛的?”0609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马克微微抬起帽檐,确保对方能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锡纸小心包裹的、灯塔上极其稀罕的物件——一支过滤嘴香烟,递了过去,同时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老爷子,问点旧事。格雷城主,格兰少城主。还有……那个银白头发的女人,和她的铁疙瘩。”
0609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那根香烟的瞬间,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他伸出干枯如同鸟爪般的手,极其迅速地将香烟抓了过去,藏进背心贴肉的口袋里,动作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戒备和贪婪。
听到“格雷”、“格兰”、“银发女人”这几个词,他耷拉的眼皮猛地掀开了一道缝隙,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马克帽檐下的眼睛,里面闪过一丝混杂着惊惧和难以置信的锐光。他猛地将马克扯进门内,然后迅速将门关上、反锁,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捡来的、毫无用处的破烂杂物,几乎难以落脚。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用废弃包装箱和破棉絮搭成的“床”,正对着墙壁上一块巴掌大、布满雪花点的老旧液晶屏,屏幕上无声地闪烁着模糊不清的旧世界广告片段残影。
0609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铁门,仿佛耗尽了力气。他警惕地扫了一眼那闪烁的屏幕,又死死盯住马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嘶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你怎么知道她?还有那台……比你机甲还要强的机甲?”
他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中翻涌起几十年前那刻骨铭心的、如同目睹神魔降世般的震撼记忆碎片:
“一头……巨大的噬极兽就……就像条被吓破了胆的野狗!趴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0609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头顶,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钢铁穹顶,指向那片被灰紫色浓雾笼罩的绝望天空。
“我都没注意看,这噬极兽就被一秒斩杀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因恐惧而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呓语,“还有驾驶机甲的那女的……头发……白得……像……像冬天的第一场雪!眼睛……”他用力吞咽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冷!像两块冰坨子!手里提着一把……一把老长的刀!”
“还有那个男的……”0609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那天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穿的风衣……拎着一把……吓死人的破刀!全是……裂开的!还发着蓝光!”他枯瘦的手比划着,形容着魔刀千刃那奇诡的形态。
“最……最吓人的……是那台……那台机甲!”0609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敬畏和恐惧,浑浊的眼珠瞪得溜圆,“黑乎乎……大得……像座山!胸口……裂开一道大口子!里面……里面好像还……还有颗蓝色的星星在闪!”他艰难地描述着临渊者胸口那道巨大的裂痕和其中闪烁的蔚蓝星球投影,其实哪有这么夸张。
“它……它一抬手!那么大的怪物……脑袋……‘噗!’……就像……就像被巨人拍烂的臭虫!”0609猛地做了一个下按拍击的动作,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感,仿佛又回到了现场。
“格雷城主……还有格兰少城主……跟着他们……走了……”他喘着粗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无尽的迷茫和一丝深埋心底的、不敢言说的期盼,“再……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