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笨手笨脚,被金属片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做出来的花也歪歪扭扭,远不如后来他送给她的那些精致漂亮的礼物。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留着,而且保存得这么好,放在这么珍视的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重新包好,放进准备装重要物品的箱子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
然后,他继续沉默地搬运,将她的书籍、笔记、衣物……一件件,一箱箱,从这间晦气房间,搬到走廊东头那间宽敞明亮、布置一新的卧室。
每多搬一件她的物品,看到属于她的痕迹逐渐填满新的空间,他心底那股因为后怕和失控而翻涌的躁动,就奇异地平复一分。
行李越多,他越高兴。这仿佛是一种仪式,一种他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加深彼此联系的证明。
另一边,陈铮为谢知衡换房间的举动,点燃了陈家二老内心的不安。
周励云的忧虑达到了顶点。
她开始更加积极地张罗起陈铮的婚事,几乎是见缝插针地安排各种偶遇和家宴,将一些门当户对、品貌相当的适龄女孩子介绍给陈铮。
“小铮,你李伯伯家的女儿刚从文工团回来,钢琴弹得极好,明天来家里吃个便饭?”
“王部长家的外甥女,医科大学毕业,现在在陆军总院工作,知书达理,你看……”
“张司令家的孙女,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
陈铮对此反应冷淡,大多数邀约都借故推脱了,实在推不掉的,也只是到场应个景,态度疏离有礼,看不出丝毫热情。
周励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
与此同时,陈铮开始有意识地,带着谢知衡更多地出现在一些非正式的、但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的社交场合。
不再是家族意味浓厚的正式宴会,而是一些小范围的聚会,比如去某位叔伯家品茗,参加某个朋友组织的内部文艺沙龙,或是周末去西山骑马。
他并不明说意图,只是在她从实验室抽身回家的闲暇时,状似随意地提起:“今天韩北他们家有个小聚会,都是熟人,你去露个面,放松一下。”
或者,“崇小鹏弄了个私人放映会,放些内部资料片,你们是好友,想不想去看看?”
起初,谢知衡并未察觉异常。
她本身对这类社交活动兴趣缺缺,大部分时间都婉拒了,理由充分且真实——“实验数据还没处理完”、“下周要交报告”、“约了导师讨论课题”。
但次数多了,她敏锐地感觉到,陈铮并非单纯想带她散心。
他是在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将她纳入他的圈子,让她熟悉并认同这个她因由陈家而踏入,却始终有些疏离的高干阶层。
他在向她展示这个阶层所拥有的资源、人脉和……某种无形的规则与壁垒。
或许,他也是想借这种方式,让圈内人更清晰地认知到她的存在,以及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保护。
她对此感到有些无奈。在她看来,这完全没必要。她的世界重心在实验室。她的底气和价值,来自于她自身的学识和能力,而非依附于哪个阶层或家庭。
而且,她真的很忙。
一次,陈铮又提出带她去参加一个几位大佬子女组织的、关于当前国际科技发展趋势的内部讨论会,与会者多是相关领域的年轻俊彦,机会难得。谢知衡再次以实验进度紧张为由拒绝了。
陈铮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终究没再坚持,只沉默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叮嘱她别太累。
出乎谢知衡意料的是,这次,陈广生竟然站在了陈铮一边。
晚饭后,陈广生难得地将她叫到书房。书房里弥漫着茶叶和旧书的味道,陈广生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知衡,最近小铮带你参加的那些活动,你觉得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谢知衡沉吟片刻,如实回答:“有些讨论很有启发性,能接触到一些前沿信息。但大部分应酬,我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陈广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一心扑在科研上。这是好事,我和你周姨,还有小铮,都为你骄傲。”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但是,知衡,你要明白,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在我们国家,想做成一件事,尤其是像你这样,想要在顶尖领域做出成绩,很多时候,仅仅有才华和努力,是不够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你需要资源,需要支持,需要被人看到,也需要……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和你来之不易的成果。小铮带你认识那些人,让你进入那个圈子,或许方式直接了些,但他的初衷,是希望你能多一层保障,多一条路。有些关系,平时不经营,关键时刻,就无人伸手。”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的成就,是你自己的,谁也夺不走。但让更多人,尤其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看到你的价值,认可你的能力,这对于你未来争取更大的实验室、更充足的经费、更自由的研究空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陈伯伯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风水,但信现实。现实就是,人情世故,圈子人脉,有时候,就是能决定一件事的成败,甚至一个人的命运。”
谢知衡沉默地听着。
她明白陈广生活里的深意。
她想起之前论文投稿时,梅老师动用的那些宝贵人脉;想起需要某些稀缺试剂或仪器时,柳扶风师兄通过研究所渠道提供的便利;甚至想起越廷曾经那些“举手之劳”带来的效率……这些,确实都是“圈子”和“人脉”带来的现实好处。她无法完全清高地去否定这一切。
“我明白了,陈伯伯。”她轻声说,“我会……酌情考虑的。”
陈广生欣慰地点点头:“嗯,把握好度就行。你的根,终归是在你的实验台上。其他的,不过是辅助的工具。”
从书房出来,谢知衡心情有些复杂。
她走到新搬的房间门口,这间屋子果然宽敞明亮,带着一个不大的阳台,月光毫无阻碍地洒落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辉。她的书籍和物品已经按照她的习惯摆放整齐,还添置了许多陈铮送的新文具和生活用品。
陈铮正站在房间里,手里拿着一个新台灯,在调整光线角度,确保最适合阅读。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
“都收拾好了。”他声音低沉,“看看还有哪里不习惯,跟我说。”
谢知衡走进去,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树,为她撑开了一片天。
他的控制欲或许令人窒息,他的方式或许过于强势,但她无法否认,那背后,是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守护。
“挺好的。”她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哥。”
陈铮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却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驱散了眉宇间的冷峻。
窗外,夜色正浓。北京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如同一片深沉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