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北京，暑气最盛。
一个星期天下午，陈铮同班的几个男同学兴冲冲地跑来大院找他。
“陈铮，走啊！新街口电影院放《永不消逝的电波》1！内部票，好不容易搞到的！”为首的李卫东挥着手里几张小小的纸片，脸上带着得意。自从篮球场交锋后，李卫东对陈铮的态度变得复杂，既有点怵，又忍不住想凑近，仿佛能从他身上沾点不一样的气场。
陈铮正在院子里练单杠，汗水浸湿了背心。他停下动作，喘着气看了一眼那几张票，没什么兴趣：“不去。”
“哎哟，给个面子嘛！可难搞了！听说特别好看！”另一个同学也劝道。
“就是，孙晓梅她们几个女生也去呢！”李卫东挤眉弄眼，试图用异性来激发少年人的兴趣。他提到的孙晓梅是班里少数几个一开始就不会明目张胆嘲笑陈铮、甚至偶尔会偷偷看他的女生之一。
陈铮眉头都没动一下，抓起搭在单杠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没空。”语气冷淡，毫无转圜余地。
几个同学悻悻然，又不敢强拉，嘀咕着“真没劲”、“架子真大”，走了。
陈铮继续他的锻炼，直到夕阳西斜。
冲完凉水澡，他穿着干净的白汗衫和军绿长裤走出房门，发现谢知衡又像往常一样，坐在廊下的阴凉处，捧着那本厚厚的英译本《自然辩证法》在看。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她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陈铮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别的小孩在这个年纪都在跑跳玩闹，或者像他同学那样想着法子找乐子，而她却永远埋在这些深奥沉重的书海里，像一株缺少阳光雨露的小苗，只是自顾自地、倔强地向着一个无人知晓的方向生长。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走过去，抽走她手里的书。
谢知衡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询问。
“别看了，”陈铮的声音比平时软和些，“带你出去走走。”
谢知衡挑眉，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莫名其妙。
“去看电影。”陈铮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决定。
谢知衡愣了一下。
看电影？
对这个时代娱乐贫乏的人们来说，是极大的诱惑，但对她而言，还不如多看几页书。
没兴趣。
她刚要摇头拒绝，陈铮已经转身回屋，不多时，拿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出来。
那是一条崭新的布拉吉连衣裙，是周励云最近照着首都最时兴的样式给她做的，白色底，带着细小的蓝色碎花，裙摆蓬松，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布质腰带，可以在背后系成一个蝴蝶结。
“换上。”陈铮把裙子递给她。
谢知衡皱着眉，没接：“不想去。”
“衣服是妈做的，一次没穿，她会难过。”陈铮平静地陈述。
谢知衡沉默了一下。
她想起周励云给她裙子时那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上辈子的父亲在母亲怀二胎时孕期出轨，母亲因此自杀，她是个事实上的孤儿。
自从来到这里，除了陈铮，就是周励云对她最好，视若己出。
她可以漠视外界大部分目光，但对周励云那份纯粹的善意，她终究无法完全硬起心肠。
她最终还是接过裙子，回屋换上了。
当她走出来时，陈铮看着她，眼神有瞬间的凝滞。
白色的裙子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蓝色的小碎花清新活泼，蓬松的裙摆下是纤细的小腿。
虽然她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淡漠样子，但整个人看起来终于有了点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气，只是这女孩气里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冷清。
陈铮走过去，绕到她身后。
那个蝴蝶结系得有些松散，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她自己随手系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帮我重系。”谢知衡要求道。
她想，她再也不穿结在后身的衣服了，她的手实在没那么灵活。
陈铮伸出手，想帮她重新系一下，但手指碰到那柔软的布料时，又顿住了。
他忽然想起在农村时，那些半大小子开玩笑说的浑话，想起他去军营里时偶尔听到的糙话，想起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明白的界限。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放下手，走到谢知衡面前，认真地看着她：“自己系。”
谢知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系得好。”她知道他会系几十种绳扣，打得结实又漂亮。
“不行。”陈铮的语气很郑重，甚至带着点教训的意味，“蝴蝶结松了，可以找妈，或者自己重新系。不能让男人解你身上的衣服，谁都不行，我也不行，知道吗？”
谢知衡：“……”被个小孩子教育了，简直无语。
这只是个蝴蝶结啊。
她懒得争辩，直接转过身，把后背亮给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快点。”
陈铮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又不好再跟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较真。
他抿紧唇，最终还是伸手，有些笨拙地解开那个歪扭的结，然后仔细地、重新帮她系了一个扎实又端正的蝴蝶结。
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尽量避免碰到她的衣服下的身体。
系好后，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般：“好了。”
谢知衡扯了扯裙摆，“可以走了吗？”她只关心这个。
“嗯。”陈铮点头，率先朝外走去。谢知衡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新街口电影院离大院不算太远。两人到的时候，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多是年轻人和小孩子，穿着打扮明显比普通市民更体面些，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陈铮去窗口换票。谢知衡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
忽然，她的目光在不远处停了一下。
她看到了下午来找陈铮的那几个同学，李卫东他们都在，旁边站着几个女生，其中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穿着浅色连衣裙的女生，正微微红着脸，眼神飘忽地看向陈铮的方向。
啧啧，十几岁的少男少女。
李卫东也看到了陈铮，先是惊讶，随即咧开嘴笑着招手，又看到他身后的谢知衡，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陈铮换好票回来，也看到了他们，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几个同学却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