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两人都起得有些晚。周励云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留着早饭,陈铮正坐在那里看报纸,见到她们,目光平静,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越绘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招呼:“陈铮,早啊。”
“早。”陈铮放下报纸,“吃饭吧。今天你们不是要出去玩?”
提到这个,越绘宁又兴奋起来:“对!知衡,说好了今天我来安排!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我知道新街口那边新开了一家点心铺,豌豆黄做得特别地道!还有东安市场的糖葫芦……”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计划。
谢知衡点点头,安静地吃着早饭。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眉头微微蹙起:“嗯,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放下电话,他对两人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们……”
他看了看跃跃欲试的越绘宁,又看了看虽然没说但眼神里也透露出期待的谢知衡。
她难得有想主动出门玩的朋友和兴致。
越绘宁看出他的犹豫,立刻保证道:“陈铮你放心!我就带知衡在城里转转,吃吃东西,不去人杂的地方,保证晚饭前把她平平安安送回来!”
陈铮沉吟不语。让他完全放心两个小姑娘单独在城里逛,确实很难。但他临时有事,又不好推脱。
僵持之际,谢知衡忽然开口:“要不……打电话问问崇小鹏有没有空?他好像对城里很熟。”
越绘宁眼睛一亮:“对呀!叫上崇小鹏!他肯定乐意!有他在,也能帮你看着点知衡嘛!”虽然崇小鹏本人也不太靠谱,但好歹是个体格结实的男孩子。
陈铮对崇小鹏的印象还停留在“爬树摔相机”的顽劣阶段,皱了皱眉。但想到那小子虽然不着调,家世清白,跟越家是世交,而且据说小时候在莫斯科也练过些拳脚,身手确实比一般同龄人强。他拿出电话本,找到了崇家的号码,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正好是崇小鹏本人,一听是陈铮,声音立刻带上了惯有的夸张:“哎哟喂!陈少!稀客啊!有何指示?”
听完陈铮言简意赅的说明,崇小鹏在电话那头拍着胸脯哐哐响:“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保证把两位小姑奶奶伺候得妥妥帖帖!绝对掉不了一根头发丝儿!地点?时间?您吩咐!”
敲定了细节,陈铮放下电话,周励云正好从外面回来取忘记的文件,听到他们的安排,笑着对陈铮说:“小铮,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知衡难得想跟朋友出去玩玩,绘宁是个稳当孩子,小鹏那孩子虽然皮了点,但心眼不坏,有他跟着,出不了什么事。你呀,别一天天把你妹妹看得那么牢,不像样子。小姑娘家,也该有点自己的乐趣。”
母亲发了话,陈铮这才勉强点头同意,但依旧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又对谢知衡说,“别去太偏僻的地方,跟紧绘宁和小鹏。”
“知道了,哥。”谢知衡应道。
于是,半小时后,穿着劳动布夹克、头发依旧有点乱糟糟的崇小鹏,就骑着一辆半新的二八自行车,叮铃哐啷地出现在了陈家小楼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是越家安排送他们进城的。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崇小鹏跳下车,笑嘻嘻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目光落在谢知衡身上,“哟,小不点儿,今天气色不错嘛!昨天泡温泉泡舒坦了?”他又看向越绘宁,“绘宁姐,今天打算带咱们小天才去哪儿见见世面啊?”
越绘宁白了他一眼:“少贫嘴!今天听我指挥!先去新街口,然后东安市场,中午去吃灶温的炸酱面……”
“得令!”崇小鹏夸张地应道,很绅士地拉开吉普车后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上了车,吉普车驶出戒备森严的大院,汇入了北京城冬日的人流车马之中。
车窗外,是灰墙黛瓦的胡同,是骑着自行车叮当作响的人群,是穿着臃肿棉袄却精神抖擞的市民,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早点摊和北方干燥冷冽的气息。
崇小鹏是个极好的向导。尽管他才从莫斯科回来两年,但已经对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历史典故、各家老字号的招牌菜如数家珍了。
而且他讲解起来生动有趣,夹杂着各种民间传说和他自己编派的野史,逗得越绘宁咯咯直笑。连谢知衡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会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总能引得崇小鹏更加眉飞色舞地发挥。
谢知衡觉得,他肯定已经对莫斯科了解得连地鼠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摸清楚了。
在新街口那家点心铺,崇小鹏抢着付钱买了刚出炉的豌豆黄、驴打滚,非要谢知衡和越绘宁当场点评哪种更美味;在东安市场,他举着糖葫芦,像举着火炬一样,穿梭在人群中,给她们讲糖葫芦的熬糖技巧和山楂的产地区别;在灶温面馆吃炸酱面,他不仅能说出炸酱里用了哪几种干黄酱,还能引申到老北京饮食文化的变迁。
谢知衡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安静地听,仔细地看,慢慢地品尝。
饭后,崇小鹏提议去琉璃厂逛逛,说那里有些旧书摊和古玩店,虽然他们买不起,但看看也挺有意思。琉璃厂文化气息浓郁,店铺林立,游人如织,其中不乏一些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的人物。
在一家旧书店门口,他们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捧着一本线装书,对身边的同伴慷慨激昂地批判着:“……如今的年轻人,崇洋媚外!只知道追求那些资产阶级的享乐!看看这满大街,还有几个能静下心来读读圣贤书?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一些人侧目。那男人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越发显得痛心疾首。
崇小鹏耳朵尖,听到这番话,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压低声音对谢知衡和越绘宁说:“瞧见没?又一位大明白人儿。”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那人听到的音量,模仿着那人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对谢知衡说:“哇,好厉害!我们都浊你独清,众人皆醉你独醒~~这位先生,您这身中山装是五年前的款式了吧?袖口都磨白了还在穿,真是节俭典范!您手里那本《论语》是中华书局去年刚出的新版吧?咋不去找本真正有年头的线装本来彰显您的古朴呢?哦对了,您批判年轻人享乐,那您站在这卖资产阶级古玩的琉璃厂门口,是来体验生活还是来微服私访啊?”
他语速快,咬字清晰,一番话连消带打,既点破了对方的矫情和虚伪,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毫不留情。
那中年男人被他噎得面红耳赤,瞪着眼睛想反驳,却见崇小鹏虽然穿着普通,但眉宇间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和隐约的气度不像普通人家孩子,加上旁边还站着两个衣着得体、容貌出众的小姑娘,一时竟不敢发作,悻悻地合上书,拉着同伴快步走开了。
越绘宁捂着嘴笑:“崇小鹏!你就缺德吧你!”
谢知衡看着崇小鹏。
冬日的阳光下,他眉眼间的桀骜不驯更加明显。如果在千禧年后,知衡毫不怀疑他会是那种扎耳钉、头发挑染几缕亮色、穿着破洞牛仔裤、在摇滚音乐节上肆意挥洒汗水的时髦少年;而现在的他,生在四十年代,长于一个纪律森严的军人家庭,与她设想得不同——但也没那么不同。
崇小鹏被谢知衡看得有点发毛,摸了摸自己的脸:“小不点儿,你看啥呢?我脸上有花?”
谢知衡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觉得你刚才说得挺有意思。”
崇小鹏立刻又得意起来:“那是!我跟你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嘴上都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逛完琉璃厂,天色尚早。崇小鹏又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们去个好地方——他一个朋友的爷爷家,是个老旗人,住在后海附近的一个小院里,做得一手顶好的私房奶酪和果子干,不对外营业,只招待熟人。
那处小院隐蔽在胡同深处,青砖灰瓦,门前有棵老枣树。推门进去,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位精神矍铄、穿着旧式棉袍的老爷子正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见到崇小鹏,老爷子笑骂道:“小皮猴儿,又带朋友来蹭吃蹭喝?”
崇小鹏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舒爷,瞧您说的!我这是带两位小姑娘来品尝您的手艺,给您弘扬传统美食文化来了!”他熟门熟路地搬来小马扎,让谢知衡和越绘宁坐下。
老爷子做的奶酪醇厚香甜,果子干酸甜开胃,都是外面吃不到的味道。三人坐在院子里,晒着冬日下午难得的暖阳,听着老爷子用略带京腔的语调讲些旧年间的趣闻,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谢知衡小口吃着奶酪,感受着舌尖融化的甜香,看着身边笑容灿烂的越绘宁和喋喋不休却妙语连珠的崇小鹏,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感弥漫在心间。
回去的车上,越绘宁和崇小鹏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今天的见闻,计划着下次再去哪里玩。
谢知衡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夕阳给古老的京城镀上了一层金边。
陈铮晚上回家时,看到的是妹妹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笑意的样子。越绘宁叽叽喳喳地向他汇报今天的行程,把崇小鹏如何“舌战腐儒”、如何找到隐秘美食据点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周励云笑着听,不时点头。
十一岁的谢知衡已经开始抽条,在同龄女孩里算是高的,身形纤细,尤其是那双腿,在厚厚的棉裤下依然显得伶仃修长。
陈铮看着妹妹难得放松的神情,听着越绘宁的描述,紧绷的心,也稍稍松动了一些。他弓身,摸了摸她肩膀上的发辫,轻声问谢知衡:“玩得开心吗?”
谢知衡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回答:“开心。”
陈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