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刚进六月,北京城的日头就变得白晃晃的,灼人的热气从地面升腾,裹挟着胡同里特有的生活气息——槐花的余香、井水的湿气、还有午后知了不知疲倦的聒噪。
陈家小楼里,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安静与期待。
这种安静,源于谢知衡即将在一个月后,以十二岁的年纪,踏入高考考场。
即便是在藏龙卧虎、高干子弟云集的学校里,这也是一件足够引人瞩目的事情。跳级对于谢知衡而言已是寻常,但以十二岁的年龄直接从高二参加高考,仍然引起不小的波澜。
周励云心疼孩子,变着法子给她增加营养。她总能想办法弄到些鸡蛋、牛奶,或是托人从外地捎来些坚果干货。
陈广生将军话不多,但每次回家,总会带些时令水果,或者几本新出的、他认为对谢知衡拓展眼界有益的书籍,内容早已不限于生物,甚至涉及地质、气象、乃至一些内部编译的国外科技动态。
他看向谢知衡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陈铮的变化最为明显。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身高突破了一米八,肩膀宽阔,身形挺拔,常年军事训练塑造出的硬朗线条,让他即便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军绿长裤,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
他明年高中毕业,去部队锻炼的计划早已明确,大学不在他的人生规划里。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大部分课余时间,投入到对妹妹近乎军事化的后勤保障中。
他负责监督谢知衡的作息,确保她不会因为沉迷书本而熬夜伤身;他会检查她的视力,逼着她做眼保健操;他甚至开始研究起食谱,跟着周励云学着煲各种汤水。
这天傍晚,谢知衡刚结束一套模拟试卷,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到窗边透气。
夕阳的余晖给院子里的枣树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厨房里飘出淡淡的、带着药材清香的肉汤味道。是陈铮在捣鼓他给妹妹准备的营养汤。
“知衡,喝汤。”陈铮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进来,汤色清亮,几颗红枣枸杞沉在碗底,几块炖得软烂的鸡肉若隐若现。
谢知衡接过碗,温度刚好。她小口喝着,汤味醇厚,带着一丝甘甜,驱散了夏日的烦闷与做题后的疲惫。她抬头看向陈铮,他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在厨房忙活完。
这一年,她个头窜得飞快,已经快追上越绘宁了,但身形依旧纤细,甚至因为抽条太快,显得有些过于清瘦,锁骨清晰可见,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陈铮的目光落在她握着碗的纤细手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瘦了。”他言简意赅地评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还得再补补。”
谢知衡没反驳,安静地把汤喝完。她知道这是哥哥表达关心的方式。她其实并不觉得辛苦,学习对她而言是熟悉且愉悦的领域,高考不过是通往更广阔知识天地的一道门槛而已。她甚至有些享受这种目标明确、心无旁骛的状态。
六月的高考如期而至。
成绩的消息是陈广生将军先带回来的。
他难得提前下班,步履生风地走进家门,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先换下军装,而是直接将一份内部通讯稿递给了正在客厅看报纸的周励云,素来威严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欣慰:
“励云,看看!咱们家出了个小状元!”
周励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铅字,手指微微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抬头看向正从楼梯上安静走下来的谢知衡,声音哽咽:
“知衡……好孩子!你是北京市状元!”
陈铮原本在院子里擦拭他那辆宝贝自行车,听到动静快步进来,从母亲手中接过通讯稿,飞快地看完,再抬眼看向谢知衡时,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骄傲,有了然,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叹。
他走到谢知衡面前,抬起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发现妹妹的个头在一个月内又窜高了不少,都快到他肩膀了。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力道沉稳:“好样的。”
谢知衡的反应却平淡得出奇。她只是眨了眨眼,仿佛听到的不是一个足以震动整个大院的消息,而是一件寻常小事。
“哦,知道了。”她语气平静。对她而言,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填报志愿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位理科满分的状元,必然会选择华清大学的工程物理、无线电之类的尖端工科,或者华央大学的数学、物理等基础理论学科。
这些专业更符合时下“向科学进军”的潮流,也更能匹配她展现出的惊人逻辑思维和计算能力。
然而,谢知衡在志愿表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华央大学生物系”。
这个消息传出,又在熟悉她的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华央大学自是欣喜若狂,能招揽到这样的天才学生,无论哪个专业都求之不得。
但像贺斯年这样的人,却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
暑假正式开始没多久,高考成绩已经公布,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已经开始弥漫。
子弟学校里,一些确定不参加高考、准备直接参军或等待安排工作的学生已然彻底放松,而像越绘宁这样有明确艺术追求、向往音乐学院、但文化课需要加把劲的,则开始了补习。
这天下午,谢知衡去学校给越绘宁送落在她这里的乐谱。
暑假的校园空旷了许多,只有几间教室还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阳光透过高大的杨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更显寂静。
谢知衡刚走到教室附近的那排平房,就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梧桐树下,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
他穿着白衬衫和深色长裤,戴着眼镜,身姿挺拔,气质清俊。
是贺斯年。
夏蝉喧嚣得令人心烦,空气灼热而浑浊,树叶耷拉着,一丝风也没有。
“谢知衡同学。”贺斯年叫住她。
贺斯年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女,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不过两个月光景,谢知衡的个头又窜高了一大截,虽然依旧纤细,但身姿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长裤,裸露出的手臂白皙得晃眼,透着少女初长成的清丽。她的脸庞褪去了些许孩童的圆润,下颌线条变得清晰,那双眼睛却一如既往,清澈、沉静,看向他时,带着一丝询问。
“谢知衡同学,”贺斯年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恭喜你,高考状元。”
“谢谢。”谢知衡点点头,脚步未停,打算绕过他。
“等等,”贺斯年下意识地侧身挡住她的去路,语气带上了急切,“我听说……你选择了生物系?”
“嗯。”谢知衡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
“为什么?”贺斯年忍不住追问,眉头微蹙,“以你的天赋,在物理或者数学领域,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生物系固然也好,但……”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但总觉得有些浪费你的才华。”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显得过于冒昧和居高临下了。
谢知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对贺斯年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劝她好好学俄语不要太投入英语里。
他怎么这么好为人师?
她从不觉得有必要向他解释自己的决定。她的人生选择,何时需要向一个并无深交的同学校准了?
“我想选什么,就选什么。”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冷泉,瞬间浇熄了周遭的燥热,“为什么你总是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空气灼热,蝉鸣喧嚣,贺斯年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
是啊,他凭什么来质问?以什么身份?前竞争对手?关心同学的人?还是……那个始终无法企及、却总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她背影的人?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看穿的尴尬,有建议被轻描淡写驳回的挫败,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淡淡的失落与不甘。
他同样是天才,在遇见她之前,是众人仰望的第一名,可在谢知衡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智力似乎总是不够看,这种下位者的仰望感,混合着少年人初萌的、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微妙绮思,让他在这个炎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局促。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了镇定,语气干涩地说:“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觉得……可惜。祝你往后顺利。”
说完,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离开了,背影在炙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