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春梅嫂家等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春梅嫂仍未归来,谢知衡便起身告辞,嘱托小岩几句。小岩忙不迭地保证,一定把话带到。
离开春梅嫂家,谢知衡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住处。
她又去育种小组的试验田转了一圈,查看了“芒卡一号”最新的长势,记录了几个数据;接着去了正在规划中的小型水电站的预备坝址——贺斯年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确切,省里的勘测队下半年很可能就要进驻,许多前期准备工作需要提前做起来;最后,还去看了看被野象踩踏的玉米地,确认了防护篱笆的材料已经到位,明天就能组织人手开始搭建。
等她把这一整天的工作首尾都处理妥当,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住处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即将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
田雨青正等在她的门口。现在她已是寨子里的记分员兼扫盲班老师,性格比初来时开朗了许多。
“知衡姐,你可算回来了!”田雨青迎上来,挽住她的胳膊,“走,去老贺那儿吃饭!他今天弄到了咸鱼,说要露一手,煮米线给我们吃!”
谢知衡确实感到腹中饥饿,便没有推辞,任由田雨青拉着,朝贺斯年住的知青点走去。
贺斯年如今不住大通铺了,他在寨子边缘靠近溪流的地方,自己动手垒了两间小小的土坯房,外面围了一圈竹篱,种了些常见的菜蔬,显得清静而整洁。
她们到时,贺斯年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翻滚着用腊肉骨头和菌菇熬煮的汤头,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
看到她们进来,贺斯年用手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来了?正好,米线快好了。”
田雨青笑着打趣:“老贺,难得你这么大手笔,连咸鱼都舍得拿出来。”
贺斯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次我们煮米线,不是……没掌握好火候嘛。这次提前犒劳一下。不管好不好吃,还是要都吃光啊。”
他提起的是不久前的一次聚餐。那天谢知衡难得下厨,两个人在旁边打下手,结果因为三人对土灶的火力估计不足,一锅米线煮得过于软烂稀碎,几乎成了糊糊。
三个人对着那锅卖相不佳的食物,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谢知衡自己先拿起碗,一边盛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把饭做成这样,我有罪。浪费粮食。”
贺斯年和田雨青面面相觑,笑着附和:“我们也有罪。”然后三人默默地把一锅罪证吃得干干净净。
想起那次经历,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斯年的厨艺不错。米线爽滑,汤头鲜美,那碟蒸好的咸鱼更是咸香下饭,是这里难得的美味。
忙碌了一天的谢主任,吃下这顿热乎乎的饭菜,感觉浑身的疲惫都驱散了不少。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三人便坐在贺斯年屋外的石凳上闲聊。晚风带着溪水的凉意吹来,稍稍驱散了白日的暑气。
他们聊起了寨子里新近推广的一种省力的脚踏式脱粒机,是小岩在谢知衡的启发下琢磨出来的,虽然结构简单,但效率比传统的掼斗高了不少,也更省力,很受社员欢迎。
又聊到了雨季,和随之而来的蘑菇生长旺季。
云南五月到十月都是雨季,其中六月到八月降雨最集中。七月和八月是蘑菇生长旺季。
“得赶紧在公告栏贴些图,教大家辨认毒蘑菇。”谢知衡揉了揉眉心,说道,“上次雨季,撂倒了好几个,虽说都没出大事,但也够吓人的。”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补充道,“我听说,春梅嫂以前的丈夫,好像就是几年前吃错了毒蘑菇没的?”
贺斯年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是有这个说法。所以这事不能马虎。寨子里老人经验多,秦教授是专家,明天我就去找他们搜集资料,把常见的毒蘑菇和可食用的画清楚,配上说明,尽快贴出去。”
聊着天,贺斯年拿起一把大大的蒲扇,不紧不慢地给坐在旁边的谢知衡和田雨青扇着风。扇出的风带着植物的清香,驱赶着嗡嗡扰人的蚊虫。
田雨青坐了一会儿,想起扫盲班还有事,便先起身告辞了。
院子里只剩下贺斯年和谢知衡。蒲扇依旧在摇动,风声簌簌。
贺斯年找了些话题,说起水电站勘测队可能来的具体时间,说起省城最近的一些传闻,但谢知衡的回应渐渐变得简短,最后,只剩下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贺斯年转过头,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她靠在冰凉的石桌上,头偏向一侧,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有些疏离的脸庞,在睡梦中松弛下来,透出一种难得的柔和。一天的奔波劳碌,在她眉眼间留下了清晰的倦意。
贺斯年的动作顿住了,摇扇的手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更缓,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蕴含的复杂情感,是他在她清醒时绝不敢如此毫无保留流露的。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院落里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溪流的潺潺声,以及她轻浅的呼吸声。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发鬓,看到不远处草地里,探出几朵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在暮色中开得恬静。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他想摘下一朵,轻轻地,簪在她的发间。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朵小花的瞬间,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田雨青去而复返,脸色煞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隔着篱笆就急声喊道:
“不好了!老贺!知衡姐!不好了!瓦塔……瓦塔那边来了一群人,堵在春梅嫂家门口闹事!好像要抢人!”
谢知衡几乎是瞬间惊醒。
大概是有点中暑,她感到自己的头一阵剧烈的抽痛,像有根锥子在脑子里用力搅动。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一天积攒的疲惫、被打断睡眠的不适、以及对这突如其来的恶性事件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心底蓦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极少情绪外露,此刻却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骂了一句粗话:
“一群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