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玄阳木在指间化作飞灰,而此时此刻,糊在张玄远手背上的,是一层混着草汁与干涸血迹的黑泥。
三个月。
从芦山到南荒,这一路不是人走的道。
张玄远把脚那双几乎磨穿底的鹿皮靴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狠狠蹭了两下,试图蹭掉那股如影随形的腐烂叶子味儿。
他抬头,眯着眼打量眼前这座像怪兽獠牙般插向天际的黑山。
这里没有芦山张家那种氤氲的灵气,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铁锈气——那是血干透后的味道。
“到了。”
张玄远嗓音哑得厉害,像是含了一口沙砾。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青禅。
丫头那一身原本就不合身的灰布道袍现在更是成了破布条,脸上抹得乌漆墨黑,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得像只刚离窝的小豹子。
她背上那个比她人还大的包裹把她的脊背压得微弯,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若是扔在路边,估计连野狗都懒得闻一下。
“两块下品灵石,入市费。”
坊市门口的守卫穿着一身半旧的黑甲,连眼皮都没抬,手里那杆长枪漫不经心地敲打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笃笃”声。
张玄远嘴角抽了抽。
两块灵石,在芦山够买一筐低阶灵米了。
他没废话,手伸进怀里摸索半天,抠抠搜搜地摸出两块灵光黯淡的灵石,递过去时手指头还下意识地紧了紧,直到那守卫不耐烦地一把夺过,他才讪讪地松开手,脸上堆出一个讨好的笑:“劳驾,劳驾。”
进了坊市,那股压抑感不但没散,反而更重了。
这黑山坊市不像正经仙城那么宽敞亮堂,街道狭窄逼仄,两侧的建筑像是某种发了霉的菌类,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
阳光很难透下来,大白天也显得阴惨惨的。
路边偶尔有修士经过,大多行色匆匆,斗篷压得极低。
张玄远试着在一个卖低阶符箓的摊位前停下,假装翻看那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神行符”,嘴里看似随意地嘟囔了一句:“掌柜的,最近有没有见两个从北边来的生面孔?那兄弟俩长得……”
话没说完,那摊主那双原本半闭的浑浊老眼猛地睁开,目光像钩子一样在张玄远那身破烂行头上刮了一遍,冷笑一声,直接把符箓从张玄远手里抽走:“没钱买就滚一边去,打听消息去‘知了楼’买,别在这儿空手套白狼。”
张玄远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只是悻悻地搓了搓手,拉着青禅转身就走。
但他感觉到了。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至少有三道目光黏在了他们背上。
那种目光不带杀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那是屠夫在估量这头猪能剔出几斤肉。
“别回头。”张玄远压低声音,手掌隐蔽地按了按青禅紧绷的小臂。
这丫头的手正死死扣着藏在袖子里的短剑,指节都发白了。
这里没有规矩,或者说,拳头就是规矩。
没找到落脚地之前,他们就是两块行走的肥肉。
沿着那条发黑的主街一直走到尽头,喧嚣声稍微小了些。
一家挂着“安居阁”招牌的小店缩在墙角阴影里,门脸不大,门槛都被踩得包了浆。
张玄远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
刚才那股子落魄散修的疲惫感散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井混混特有的精明与窘迫混合的神态。
“叮铃。”
推开门,门上的铜铃响了一声。
店里光线昏暗,一股陈年艾草的熏香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坐着个中年胖子,正百无聊赖地拿着一块丝帕擦拭着手里的算盘。
见到张玄远和青禅进来,胖子那双绿豆眼先是在两人那身泥猴似的打扮上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青禅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旧皮袋上。
“哎哟,两位道友可是刚从大山里出来?”
胖子放下算盘,脸上瞬间堆起了生意人特有的热情,那笑容里带着三分真诚七分算计,“这黑山脚下风大露重,想必是想寻个安身立命的暖窝?”
张玄远拱了拱手,动作透着股子没见过大世面的局促,苦笑道:“掌柜的好眼力。这不是刚到宝地,两眼一抹黑嘛。想租个洞府歇歇脚,哪怕是只有个遮风挡雨的棚子也行,只要……咳,只要便宜。”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口,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囊中羞涩却又死要面子的底层散修。
青禅没说话,她默默地退到了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这间不大的铺子。
这掌柜的修为不高,顶多练气四层,但这铺子虽然破旧,位置却在这个混乱坊市的咽喉处。
一个低阶修士能坐稳这种铺面,背后若是没人撑着,恐怕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了。
她悄无声息地将腰间的皮袋往身后挪了挪,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已经触到了袖中那张随时可以激发的“金刚符”。
柜台后的胖子似乎没察觉到那角落里少女的戒备,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张玄远,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
“便宜?嘿,道友这话说的。”胖子从柜台下抽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沾了点口水翻开,“这黑山坊市寸土寸金,哪有什么便宜货?不过看道友面善,我这儿倒是有几处现成的。”
他手指在册子上点了点,语气变得像是在推销什么稀世珍宝:“这丙字号洞府,虽然不在灵脉主轴上,但胜在清净,还有个隔绝神识的小阵法,一个月只要三十块灵石,最适合道友这种……咳,喜欢清静的修士。”
三十块灵石。
张玄远听着这个数字,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
他在芦山拼死拼活炼一炉丹才赚多少?
这胖子张嘴就要喝血。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手指尴尬地搓着衣角,那一丝穷酸气被他演得入木三分。
胖子似乎早料到他这反应,也不急,胖手一翻,指尖又滑向了册子下方那一排字迹模糊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