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山地界那块被风雨蚀得斑驳的界碑映入眼帘时,张玄远脚底板那股钻心的酸胀感反倒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整个人要散架的虚脱。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
为了避开黑山那场烂摊子引发的余波,他和青禅硬是绕了半个南荒,钻老林、趟泥沼,身上的法袍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成色,全是草汁和干涸的泥点子。
他侧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青禅。
这丫头也没好到哪去,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是终于不用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安稳。
“回了。”张玄远吐出一口浊气,嗓音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青禅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肩膀在那一瞬间垮塌下来,那是卸了劲儿。
也没走正门去惊动旁人,张玄远领着青禅熟门熟路地摸回了自己的旧洞府。
把还要强撑着伺候的青禅按在石床上休息,他连口热水都没顾上喝,转身就往后山灵穴奔去。
这一路,他怀里那三个“烫手山芋”可是把他折腾得不轻。
后山的水潭还是老样子,静得像面镜子。
张玄远没管自己那一身酸臭,几步跨到潭边,蹲下身子。
指尖探入水中。
刺骨的凉意顺着皮肤直冲脑门,让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激灵了一下。
他没急着动,而是闭着眼,细细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灵气波动。
这芦山的灵脉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宗门,但这口寒潭却是张家老祖宗当年选址的根本,水性阴寒,灵韵虽不算磅礴,却胜在绵长纯净。
“够用了。”
张玄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那三株娇贵的玄幽草这一路上全靠他的灵力吊着命,若是再晚回来半天,怕是就要枯死在储物袋里。
这潭水的寒气,正好能当它们的温床。
“我就知道你个猴崽子一回来准往这儿跑!”
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带着点破锣嗓子的沙哑。
张玄远刚站起身,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就狠狠拍在了他肩膀上。
力道之大,拍得他身子一歪,差点没栽进潭里。
“四伯,您轻点,这一路骨头都快散了,经不住您这铁砂掌。”张玄远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回头看去。
四伯张孟龙红着眼圈,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上胡茬乱翘,显然是好些日子没打理了。
他身后,族长张孟川和另外三位长老一字排开。
这阵仗,怕是在这后山守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孟川那张总是板着的脸上,此刻竟也有了一丝松动,那双浑浊的眸子里,藏着两年来悬在半空终于落地的石头。
“活着就好。”族长没多话,只憋出这么四个字,背在身后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这两年,家族里关于张玄远死在外头的传言就没断过。
一个练气中期的废柴,闯进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山,谁敢信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张玄远收敛了脸上的嬉皮笑脸,整了整那身破烂的衣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幸不辱命。”
这一拜,拜的是家族的养育,也是给这两年的流亡画个句号。
“吴家那两兄弟……”四伯是个急性子,话刚出口就被族长瞪了一眼,但他还是忍不住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灼灼地盯着张玄远。
“死了。”
张玄远的声音很平,平得像是在说碾死了两只蚂蚁,“那是孩儿离家前发的誓。三个月前,在黑山隘口,孩儿亲手斩下的头颅。回来的路上,孩儿在父亲当年的陨落地烧了三炷香,告慰亡灵。”
山风忽然停了。
原本还在微漾的潭水仿佛也被这几句话里的血腥气给镇住,凝滞了半息。
几位长老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虽然早就猜到了结果,但从张玄远嘴里亲耳听到,那种震撼依然直击人心。
那是筑基修士的亲眷啊,这小子,真的做到了。
没等众人从这份冲击中回过神,张玄远手腕一翻,一个在此刻显得格外精致的青玉盘出现在手中。
揭开蒙在上面的湿布,一股幽冷而霸道的药香瞬间在空气中炸开。
盘中,三株根茎紫黑、叶片如鬼脸般的灵草静静躺着,根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叶脉中隐隐流淌着一丝金红色的光晕——那是吸饱了蛟龙精血的证明。
而在灵草旁边,还压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
“这是……”一直温和持重的二长老张孟令猛地跨前一步,平日里稳如泰山的手指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眼珠子瞪得滚圆,“玄幽草?还是……变异的?”
“还有幽还丹的丹方。”张玄远补充了一句。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直接把几位加起来好几百岁的老头子给劈懵了。
幽还丹,那可是疗伤圣药,更是此时家族急需的财源!
而这玄幽草,正是炼制幽还丹的主药!
几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青玉盘,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更多的是一种穷怕了的人乍见金山时的不敢置信。
多少年了,张家守着这几亩薄田过日子,筑基丹买不起,法器修不起,如今这一盘东西,那就是张家翻身的本钱!
“好!好!好!”张孟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的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族长张孟川却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荡。
他是当家人,想得更远,也更沉重。
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明明才二十出头、却沉稳得像个老怪物的侄子,目光落在他那袖口磨损的裂痕处。
那里,隐隐透出一股淡金色的灵力波动,那是……
练气九层?
张孟川瞳孔一缩。
这小子,出门时才练气六层,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远儿,你立了大功。”张孟川的声音有些发涩,“但这筑基丹……家族眼下的库房你也清楚,怕是……”
这话说得艰难。
家族子弟立下如此不世之功,家族却连一颗筑基丹都拿不出来,这是何等的无能。
周围的热烈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四伯张孟龙张了张嘴,想骂娘,却骂不出口。
这就是现实,小家族的悲哀。
“孩儿知道。”
张玄远神色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抬起头,那双眸子里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笃定。
“没有筑基丹,孩儿也愿搏那三十分之一。”
风起,卷起他那破旧的袖袍。
袖口之下,那层流转不息的淡金色灵力脉络清晰可见,像是一颗被压在灰烬下许久的火种,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它燎原的獠牙。
“这玄幽草和丹方,便交由几位叔伯处置吧。”张玄远将青玉盘往前一递,语气轻得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却把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