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山顶上的望月亭,风硬得像把刀子。
张玄远赶到时,周问年正扶着亭柱子往北边看。
那是红柳山的方向,隔着几百里地,除了漫天的黄沙和连绵的荒岭,其实什么也瞧不见。
石桌上的茶汤已经没了一丝热气,浮着一层灰褐色的沫子。
张玄远没客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顺手把那杯凉茶泼到了地上,茶渍在干燥的青砖上瞬间晕开一片深色。
“老周,这茶凉透了,喝了伤胃。”
周问年回过头,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他没接这话茬,只是用那双浑浊却又透着精光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张玄远好几眼。
“远家主,这身法又有精进啊。看来那三阳丹的传闻,是真的了。”
“别在那顾左右而言他。”张玄远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闷响,“我就问一句,这芦山的水土是不养人,还是我张家给的供奉不够厚?这一年多,为了帮你们周家在坊市站稳脚跟,我可是连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宗门执事都喂饱了。现在路刚铺平,你要撤梯子?”
这话问得直白,带着刺。
周问年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到了张玄远对面,从怀里掏出烟杆,填上烟丝,却迟迟没有点火。
“远家主,你的情分,周家记得。”
老头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风沙磨过,“但这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我那小孙子前两日在学堂跟人打架,被人指着鼻子骂是‘要饭的’。童言无忌,可这刺扎在老头子心窝上,疼。”
他终于点燃了烟丝,深吸一口,吐出一团青灰色的烟雾,把那张愁苦的脸遮得若隐若现。
“红柳山虽然穷,那是祖地。只有死在那儿,魂才找得到路。远家主你是做大事的人,讲的是利弊;老头子我半截身子入土了,讲的是个归宿。”
去意已决。
这是铁了心要走。
张玄远盯着烟雾后那双看似浑浊实则坚定的眼睛。
什么归宿、什么祖地,说白了还是怕。
怕张家这艘破船哪天沉了,把他们周家这几百口人也给带进沟里;更怕日子久了,周家就被张家这口大锅一点点炖烂了,连骨头渣子都被同化掉。
想独善其身?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张玄远身子往后一靠,原本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收了个干干净净,脸上反倒挂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既然谈感情伤钱,那就谈钱。
“行,落叶归根,这是大义,我不拦着。”
张玄远随手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灰色石头,啪嗒一声扔在桌上。
石头滚了两圈,撞在周问年的烟袋锅上停了下来。
青冈石。
这东西不值钱,满大街都是。
但这一块不一样,断口处隐隐透着一股子金属的冷光,那是伴生了精铁矿的极品青冈石。
周问年的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
“黑蟒山那边的矿脉,我让人探过了。”张玄远漫不经心地说道,“储量大得吓人。你们要回红柳山重建祖宅,光靠那点老底子,怕是连个像样的护族大阵都起不来吧?这青冈石,可是修筑山门的硬通货。”
周问年捏着烟杆的手指紧了紧,喉结上下滚动。
重建家族,钱就是命。没了钱,所谓的祖地就是一片乱坟岗。
“远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做个买卖。”
张玄远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周家既然要走,那些嫁入我张家的媳妇、倒插门的姑爷,连带着他们生的崽子,一个都不许带走。水泼出去了,就是地里的泥,没道理再收回去。”
周问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刚想开口,就被张玄远打断了。
“第二,那部《翻天覆地诀》,我要全本。”
听到这个名字,周问年手里的烟杆差点没拿稳,原本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溜圆,一股属于练气九层的威压下意识地溢了出来。
这是周家压箱底的传承,是他们能在贫瘠之地种出灵谷的根本。
“远家主,你这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大吗?”张玄远毫无惧色,甚至还伸手帮周问年把桌上的烟灰拂了拂,“一部死功法,换一条活财路。我把黑蟒山矿脉的三成收益给你们周家,为期十年。有了这笔灵石,你周家在红柳山能不能重新立起来,你心里比我有数。”
风在亭子外呼啸,卷着沙砾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
周问年死死盯着桌上那块青冈石,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张玄远。
他在权衡。
功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没有灵石资源,空有种地的法门,在那穷乡僻壤也就是个饿不死的命。
可若是有了这笔矿脉收益……
这小子,这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让他不得不说声谢谢。
良久,周问年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磕出一串火星子。
“两成收益,换那部诀窍。”老头子的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至于那些嫁娶的族人……若是他们自己愿意留,老头子不强求。但有一条,张家若是敢亏待他们,我周家就是拼着灭族,也要来讨个说法。”
“成交。”
张玄远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拖泥带水。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摆上沾染的尘土。
《翻天覆地诀》不仅仅是种地的法门,里面藏着梳理地气、稳固根基的手段,这才是张玄远真正看重的。
至于那两成矿脉收益?
那是把周家绑在张家战车上的锁链。
拿了钱,以后张家若是有了难处,这一份因果,他们躲不掉。
周问年看着张玄远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个年轻人,比他那个死鬼老爹还要难缠。
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内里却全是算计,每一步都踩在人的软肋上。
张家有此子,不知是福是祸,但至少……这芦山的天,怕是要变了。
张玄远刚走出望月亭没多远,迎面就撞上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那是负责照看后山兽栏的一个小厮,平日里最是机灵,这会儿却跑得满头大汗,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家……家主!出……出事了!”
小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抓着张玄远的袖子直哆嗦,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激动的。
张玄远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候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他这刚放下的心又得悬起来。
“舌头捋直了说话!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不……不是坏事!”小厮狠狠咽了口唾沫,指着后山的方向,眼睛亮得吓人,“火龙驹!那是那匹枣红色的母马……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不吃草料,在那在那儿刨蹄子,陈老看过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