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坊市的风沙似乎比往年更硬了些,刮在脸上生疼。
张玄远站在“百宝阁”那扇曾经朱漆锃亮、如今却斑驳得像块癞皮狗似的大门前,脚下是一层厚积的黄土。
那个笔力苍劲的招牌歪斜地挂着,上面蒙着的一层灰,把“百”字那一横遮得严严实实,看着倒像是个“白”宝阁。
几年前,他还披着“周伯庸”的马甲,缩在这后头的丹房里,没日没夜地炼制壮骨丹。
那时候,这门口哪怕是大半夜都有散修蹲守,为了求一颗成色好的丹药能打破头。
如今,除了那个倚在门框上打瞌睡的伙计,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现在却像这漫天的尘土,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嗓子眼发痒。
张玄远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脚跨过了那道已经有了裂纹的门槛。
大堂里昏暗得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陈旧的木头朽气。
两个练气初期的散修歪在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两块劣质玉简,眼皮都没抬一下。
柜台后面,王陆元正趴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块破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面前那块早已失去光泽的镇石。
他老了太多,两鬓全白了,那股子作为大掌柜的精明劲儿没了,只剩下一种混日子的暮气。
“还有静室吗?”张玄远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穿透力。
那个打瞌睡的伙计猛地惊醒,嘴角还挂着哈喇子,不耐烦地摆摆手:“没了没了,都要关张了,哪来的静室……去别处……”
“闭嘴!”
王陆元像是被烫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柜台后弹了起来。
他那双本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张玄远,从那身洗得发白却掩不住灵韵的青衫,看到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
那一瞬间,王陆元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又像是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股若有若无的威压,不再是练气期的锋芒毕露,而是一种如山岳般沉稳的厚重。
筑基!
而且这张脸……
“周……周前辈?”王陆元的声音都在抖,双膝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那声“前辈”叫得又酸又涩,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惶恐,“您……您筑基成了?”
角落里那两个懒散修士听见“筑基”二字,像是屁股底下安了弹簧,瞬间蹦起来,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墙根,大气都不敢喘。
张玄远没理会那两个杂鱼,目光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扫了一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紫璇道友呢?这百宝阁怎么败落成这样?”
王陆元脸上的那一丝惊喜瞬间凝固,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太师椅上。
“死了。”
老头子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那是半年前的事。她也是心急,想借着迷魂蛊强行冲关,结果……神魂反噬,神智全失,从黑风崖上……跳下去了。连尸首都没拼全。”
张玄远沉默了。
那个精明泼辣、哪怕是算计人也带着一股子爽利劲儿的女修,就这么没了?
大道无情,这四个字不是说着玩的。
在这里,人命比草贱,走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那这百宝阁……”
“梁家要把铺子收回去了。”王陆元惨笑一声,抹了一把老脸,“没了紫璇,我们王家就是没了牙的老虎,守不住这块肥肉。我打算……带着族人回乡下种地去,这修仙界,太苦了。”
回乡下?
张玄远看着眼前这个颓丧的老人,心里那算盘珠子却噼里啪啦地拨动起来。
王家虽然败了,但毕竟是炼丹世家出身,底蕴还在。
那些熟练的炼丹学徒、那几张独门的丹方,还有王陆元这个练气六层的老掌柜,这都是现成的资源。
张家现在正如饥似渴,缺人,缺手艺,更缺这种被打断了脊梁骨、急需寻找庇护的附庸。
“种地?”张玄远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王掌柜,你手里攥着那枚没用掉的筑基丹,你觉得你能安安稳稳地种地?出了这坊市的大门,不出三十里,你们王家上下几十口,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王陆元浑身一僵,脸色煞白如纸。
这是实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了百宝阁这层皮,那枚筑基丹就是催命符。
“那……那前辈的意思是……”王陆元抬头,眼里全是绝望后的求生欲。
“跟我回芦山。”
张玄远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把你那些还能炼丹的族人、学徒都带上。到了芦山,我给你们划一块地,灵脉虽然不如这里,但也足够练气期修行。王家并入张家,做个外姓分支。你们依然姓王,筑基丹你自己留着,我张玄远还没下作到抢绝户财的地步。”
说到这,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为了让你们安心,咱们两家可以通婚。你那个小孙女,我记得资质还行?我二叔家有个小子,正是适龄。”
这是阳谋。
也是生路。
王陆元不是傻子。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一个筑基修士肯给这种承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并入张家,虽然名义上矮了一头,但至少能活,而且还能延续香火传承。
“前辈……此话当真?”王陆元颤巍巍地站起来,死死攥着那块破布。
“我以道心起誓。”
张玄远并指如刀,在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精血,在空中画了一个繁复的符文,“若违此誓,道基崩塌,天诛地灭。”
血誓成,红光一闪而逝,没入张玄远眉心。
这一手,比任何花言巧语都管用。
王陆元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冲着张玄远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王家……愿附骥尾!”
半个时辰后,百宝阁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沙。
王陆元跟在张玄远身后,手里紧紧捂着那个装着筑基丹的锦盒,步子迈得很小,却很实。
那种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阴影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寄人篱下的忐忑,和一丝终于能睡个安稳觉的庆幸。
张玄远没让他跟着上楼,独自一人顺着楼梯往上走。
脚踩在陈旧的木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到了六楼那间以前专供贵客的静室,推开窗,外面黑山坊市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像是一条盘踞在荒原上的火龙。
收编王家,只是第一步。
张家要崛起,光靠自己生孩子太慢了,得学会吞。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刚闭上眼准备调理一下气息,腰间的传音符突然毫无征兆地颤动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