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像一把浸了盐水的锉刀,刮在脸上生疼。
张玄远没走那条铺了青石板的正路,而是像只受惊的狸猫,专挑树影最重、灌木最密的犄角旮旯钻。
天台峰后山是张家的禁地,平日里连飞鸟都少见,但这会儿,他却觉得黑暗中似乎长满了眼睛。
左肋的伤还没好利索,剧烈奔跑牵扯着皮肉,疼得他额角直跳。
但他顾不上。
手里那张“血引符”已经化成了灰,但那种灼烧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家族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会发这种符,可对于张玄远来说,比家族存亡更让他脊背发寒的,是茅屋里那个藏不住的秘密。
青禅那个傻丫头,进阶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快得妖孽。
一旦被外人——哪怕是家族里的其他人——发现一个哑巴侍女在没有任何资源供给的情况下,像喝凉水一样突破境界,那个能产“灵液”的破壶绝对保不住。
到时候,他张玄远就是怀璧其罪的死尸。
与其等着被动暴露,不如主动把这颗雷扔给个子最高的人顶着。
前面的雾气突然重了起来,一股透着腥甜的寒意扑面而来。
寒潭到了。
“谁?”
黑暗中,一声低喝伴随着劲风袭来。
张玄远脚步骤停,甚至没有去摸剑,而是直接双膝一软,跪在了一块湿滑的苔藓石上,双手高举那枚代表二阶炼丹师身份的玄铁令牌。
“九房张玄远,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族长。”
雾气翻涌,过了好几息,那道劲风才散去。
一个穿着灰袍的暗卫像鬼魅一样从树梢上落下来,查验过令牌后,沉默地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寒潭边上,只搭了一间简陋的草庐。
张玄远刚靠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那是“续命汤”的味道,里面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咳……咳咳……进来吧。”
声音虚浮,像是风箱漏了气。
张玄远掀开草帘,里面没点灯,只有寒潭映进来的幽幽冷光。
张乐乾盘坐在寒玉床上,这位张家的擎天白玉柱,此刻瘦得脱了相。
那件象征族长威严的紫金法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个偷穿了大人衣裳的骷髅。
他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每一次呼吸,喉咙里都会发出那种破风箱似的嘶鸣。
“血引符发出去不到半炷香,你就到了。”
张乐乾费力地抬起眼皮,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眸子如今浑浊不堪,却依然带着钩子,“这么急,不是为了外面的战事吧?”
张玄远没敢抬头,依然保持着跪姿,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族长,家族如今内忧外患,有些事,侄儿本不该这时候来添乱。”
他的声音很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袖子里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和青禅的命。
“但侄儿怕……若是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张乐乾动了动手指,示意他继续。
张玄远深吸一口气,那股子药味呛得他肺管子难受,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侄儿那个侍女青禅……如今已是练气六层。”
草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潭水滴落在石头上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心坎上。
张乐乾原本半阖的眼皮猛地撑开,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精光,竟让他那张灰败的脸显出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潮红。
“你说什么?”
他身子前倾,甚至带翻了手边的一碗药汤,“哗啦”一声,黑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
“练气六层……”张乐乾死死盯着张玄远,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锐,“那丫头……如果老夫没记错,她是五年前你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凡人?”
“是。”张玄远头埋得更低了。
“五年……凡身入道,五年六层……”
张乐乾喃喃自语,干枯的手指死死抓着寒玉床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速度,别说是这穷乡僻壤的芦山,就是放在那些占据名山大川的一流宗门里,也是真传弟子的待遇。
张玄远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自己身上刮过。
他没有提那个破壶。
他只给了结果,隐去了过程。
在修真界,凡人修炼速度极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得了惊天奇遇,二便是那传说中的——天灵根。
他要把族长的思路往后者上引。
奇遇会被抢夺,但天灵根……那是家族复兴的火种,是要被供起来的祖宗。
“侄儿查过,她平日里除了帮侄儿试药,并未服用过其他灵物。”
张玄远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只是……她在那几亩灵田里干活时,似乎对灵气的感知异常敏锐。哪怕是夜里睡觉,周身的灵气也会自发往她身体里钻。”
这是实话。喝了那壶里的水,青禅现在的体质确实就是这么个反应。
“自发引气……灵气倒灌……”
张乐乾的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的嘶鸣声越来越响,像是破旧的风箱被拉到了极致。
他撑着床沿,试图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猛,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出几点暗红的血沫子。
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震惊正在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幽深。
那是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稻草,却又怀疑这稻草会不会是引来鲨鱼的血饵。
“这事……还有谁知道?”张乐乾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阴冷得像是外面寒潭里的水。
“除了侄儿,再无旁人。”张玄远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湿透了。
“好……很好。”
张乐乾重新跌坐回去,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压制某种即将炸开的情绪。
“张玄远,你是个聪明孩子。”
良久,黑暗中传来张乐乾幽幽的声音,“你知道这对张家意味着什么吗?”
张玄远没敢接话。
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盛世,这是张家崛起的希望,是未来的金丹种子。
但在这家族风雨飘摇、强敌环伺的当下,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天灵根,就是一块扔在狼群里的肥肉。
不仅保不住,还会引来灭顶之灾。
“回去吧。”
张乐乾挥了挥手,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让人摸不透的疲惫,“今夜你没来过寒潭,我也没听过这事。至于那丫头……把她看好了,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张玄远如蒙大赦,重重地磕了个头,倒退着出了草庐。
直到冷风重新吹在脸上,他才发现自己腿软得厉害。
但他赌赢了。
只要族长起了心思,青禅就成了家族的最高机密,连带着他这个“知情人”和“监护人”,也多了一道护身符。
只是,当张玄远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中后,草庐内的张乐乾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那一地还没干透的药汁,干枯的手指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在狂喜、恐惧和某种决绝之间来回拉扯,最后定格在一种令人心悸的狠厉上。
天灵根啊……
若是能剥离出来……
草庐内,油灯突然爆出一朵灯花,将那位老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狰狞,像是一只张开了大口的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