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羊皮纸在石桌上摊开,边角卷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土腥气,跟这满室清雅的灵茶香极不搭调。
张玄远的手指按在纸面上,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没洗净的黑泥。
“这是四伯当年在一处散修坐化洞府里刨出来的,叫‘引灵化液术’的残篇。”
张玄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喉咙里像是含着口沙子,“不是什么正经丹方,是个偏门的手法。能把草木之灵的利用率提两成,但废炉的风险也大。”
他在赌。
赌一个炼丹师对“技法”的贪婪。
对于宗门大修来说,这玩意儿是鸡肋,毕竟谁也不差那两成药材。
可对于那些终日在这个瓶颈上死磕的中层炼丹师,这就是能从指缝里抠出善功的金手指。
张寒烟没说话。
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轻轻压住羊皮纸的一角,灵力吞吐,那双总是带着冷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
她是识货的。
这东西如果上交宗门藏经阁,顶多换几十点善功,最后被扔在角落吃灰。
但若是给对了人,那就是另一番价钱。
“你想以此抵扣炼丹的费用?”
张寒烟抬起头,目光在张玄远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转了一圈。
这小子,胆子比以前大了,心眼也更密了。
若是以前,他早就把东西一股脑塞给自己,然后还要担心会不会连累姑姑。
现在,他学会了交换。
“不光是费用。”张玄远把寒玉盒往羊皮纸上一推,两者撞出一声闷响,“我要成丹。至少三颗。少一颗,我这条命就不够填那个窟窿。”
张寒烟盯着他看了两息,突然笑了。
那一笑,把她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冲淡了不少,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会偷偷给侄子塞糖吃的少女影子。
“等着。”
她从腰间摸出一张传音符,指尖一点火光闪过。
没说什么废话,只是报了个方位,语气熟稔得像是约人去喝茶,透着一股子在内门混迹出来的游刃有余。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洞府外的禁制波动了一下。
进来的女人穿着一身火红色的丹袍,袖口和衣摆都有明显的烟熏火燎痕迹,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道髻,插着根被烧焦了半截的木簪。
何梦岚,青玄宗丹堂的三阶炼丹师,出了名的痴人性子。
“寒烟,你最好是有真东西。”
何梦岚一进门就嗅了嗅鼻子,目光直接越过张寒烟,死死钉在桌上那张破羊皮纸上,“要是拿些大路货来消遣我,下个月的那炉‘清心丹’你得自己去守火。”
“何师姐这话说的。”张寒烟起身,广袖轻挥,不动声色地将张玄远挡在身后半个身位,“我是那不知轻重的人吗?”
她侧身,指了指桌上,“我这侄儿手里有个偏方,想请师姐掌掌眼。若是入得了师姐的法眼,这方子归你,但这炉望月丹,得劳烦师姐亲自出手。”
何梦岚根本没听完她的客套话。
她两步跨到桌前,一把抓起羊皮纸,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飞快地比划着某种复杂的指诀,完全把屋里的另外两个大活人当成了空气。
张玄远站在阴影里,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看不懂那些指诀,但他能看懂何梦岚脸上的表情。
那是饿死鬼看见红烧肉的眼神。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何梦岚才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有些不修边幅的脸上泛着兴奋的潮红。
“妙啊……原来还能这么走……”她喃喃自语,随即猛地看向张玄远,“药呢?拿来!”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哪怕一句多余的废话。
张玄远赶紧捧起寒玉盒递过去。
何梦岚一把抢过盒子,转身就往洞府深处的炼丹室冲,跑到门口又猛地刹住脚,回头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谁也不许进来!炸炉了也别管!”
石门轰隆一声合上,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那股子燥热的火气。
张玄远一屁股坐回石凳上,那股一直提着的气猛地泄了下来,这才发现后背早就湿透了,被山风一吹,凉飕飕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被无限拉长。
石桌上的灵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张玄远没动,张寒烟也没动。
只有炼丹室方向偶尔传来的闷响和地面的微微震颤,提醒着他们里面的争斗有多激烈。
那是水与火的博弈,是灵气与药力的厮杀。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的药香突然透过石门的缝隙钻了出来。
不似寻常丹药的燥热,这股香气清冷凛冽,像是冬夜里的一捧新雪,吸进鼻子里,连灵台都跟着清明了几分。
石门开了。
何梦岚托着一个瓷瓶走出来,脸上有几道黑灰,眼神却亮得吓人。
“运气不错。”
她把瓷瓶往桌上一顿,声音里透着股子完事后的慵懒,“本来以为那偏方要磨合两次,没想到这望月草的年份够足,药性刚猛,正好压住了火气。四颗,全是中品。”
四颗。
张玄远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按照行规,一炉丹药成丹三颗算保本,多出来的才是赚头。
通常炼丹师会截留一部分,能给雇主三颗已是厚道。
现在,四颗全在桌上。
这不仅仅是“运气”,这是那张羊皮纸买来的“面子”。
“多谢何仙师。”张玄远站起身,深深一揖到底。
这腰弯得极深,因为他知道,这瓶子里装的不仅是丹药,是他往上爬的梯子,也是张家能不能在芦山这片泥潭里喘口气的本钱。
“各取所需罢了。”何梦岚摆摆手,根本没受这个礼,揣着那张羊皮纸就像揣着宝贝似的往外走,“以后还有这种偏门方子,直接来找我。别的不敢说,三阶以下的丹,我何梦岚这块招牌还算硬。”
直到何梦岚的背影消失在禁制外,张玄远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瓷瓶。
触手温润,并不烫。
他拔开塞子看了一眼,四颗圆润如珠的丹药静静躺在瓶底,表面有着淡淡的云纹,像是把月光封印在了里面。
那种真实感,让他有些眩晕。
成了。
真的成了。
“收好。”
张寒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冷得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出了这个门,这就不是丹药,是催命符。”
张玄远手一抖,迅速塞上瓶塞,贴身收进怀里,那个位置还贴着四伯给的红石头。
他抬起头,正对上张寒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我知道。”张玄远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我走小路,昼伏夜出,三天能……”
“三天?”
张寒烟嗤笑一声,站起身,那身宽大的执事法袍随着她的动作猎猎作响。
她走到墙边,取下那柄一直挂在墙上的青锋剑。
“这千里路,妖兽闻得见这味儿,人心更闻得见。”
“走吧。”
她没有回头,径直向洞府外走去,手里的剑鞘在地上磕出一声脆响。
“我送你。”